第七十五回 趕醉客小文吾遇次團太 懷短刀假瞽女按摩犬田

且說毒婦船蟲,何時來到越後,為何又成了強盜之妻,與她丈夫一起做起這麽大的罪惡勾當?看官是難以猜測的。原來船蟲前不久在信濃的沓掛,騙了籠山逸東太緣連,竊取那木天蓼短刀和盤纏三十兩黃金,當晚逃出旅店,信步往前走。當時她不知越後的一半國土,是緣連之主君長尾景春所有,所以毫無顧忌。同時因為那裏是魚米之鄉,即使沒有熟人,也容易找到求生之路,便順著山路,來到越後,在那裏到處流浪。一日經過古志郡金倉山麓的路上,不料遇到劫路的,想奪取她懷中的黃金。但那賊只是一個人,船蟲便拔出木天蓼的短刀,與賊人搏鬥。那賊滿不在乎,將她的刀擊落,黃金都被搶走。然而那賊對船蟲具有非同一般女流的膽量和武功十分欽佩,因而沒有殺她。首先問她為何獨自出門?她說:“奴家是武藏人,丈夫最近去世,想再找個投靠的地方,便遠路到這裏來找個親戚。不料聽說那人也已去世,並無後人,所以正走投無路,進退兩難。雖想再去投奔陸奧的一個娘家親戚,但沒有盤纏,那裏也去不了了。如此累遭不幸,知道奴家身世的人,誰不感到可憐?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流眼淚,世上不是沒有好心人的。請你將搶去的黃金,還給奴家三分之一。”她信口編了這樣一通瞎話。那強盜聽了說:“那麽我這裏有件事與你商量。我也在日前死了老婆,就如同白刃無鞘,不要說我沒有縫補做飯之技,家中無人,就連出外行動也不方便。我今年四十二歲,你大概也有四十許吧。因此彼此的年庚門第都很相當,十分般配。你現在若改變主意,同我成為夫婦的話,就讓你常穿綾羅綢緞,疼愛你。同意我這個想法嗎?”他含笑進行勸說。誠如俗語所說,“窮寇不擇敵,窮女不擇夫”,船蟲聽了心下暗想:“正在走投無路之際,即使是個偷兒,如不從他,也會被他立即就殺死。不管今後怎樣,都且從他的心願,說不定還能轉愁為樂,這是難以逆料的。”她這樣拿定主意,便點頭道:“也許你我有神佛給結下的前世緣分,如不失言的話,奴家便不去陸奧,從了你。但可不要拋棄奴家。”強盜聽了很高興,沒有媒人既得了錢布,又娶了老婆。忙說:“那麽就一同回家吧,到這邊來!”手拉著手,將她帶往小千谷那邊去了。原來那個強盜被稱做童子子酒顛二,是個居無定處的山賊。當時處在戰國時期,神社佛閣經常免不了被軍兵糟踏,多數都已毀壞。其中小千谷和冢山間的一座山寺,荒廢得沒有僧人居住。於是酒顛二就把這座將要坍塌的破廟,當作自己的住所。有時召集賭徒們來,耽於袁彥道之技,無錢時就出去偷盜,潛入別人之家,許多夜晚是做梁上君子。

自從與船蟲結為夫妻,他們是臭味相投、同病相憐的一對男女山賊。船蟲幫助丈夫做了不少壞事。這一天是在相川的田間小路上,夫妻倆偷偷商量好,船蟲在雪窖中殺死磯九郎所用的短刀,就是從前在沓掛騙緣連時,同黃金一起竊取的那把木天蓼短刀。船蟲流浪到越後,做了酒顛二的妻子後,每次外出都把那短刀藏在懷裏,用以防身。這便是有害人之心者,總要謹防別人的加害。

閑話休提,卻說小文吾,那夜為了追趕磯九郎,也不顧牛裁判和須本太家的童仆是否跟著,一心急於趕路,追了一個時辰也沒有追上。當走過相川村,到那田間小路時,月亮漸漸西斜,已到了深夜。這時見前邊路上躺著個人,小文吾趕忙走上前去,借著月光一看,竟是小千谷客店的主人次團太。他吃驚地想:“這是怎回事?”在他呼喚搶救之際,牛裁判們和其他人也都趕到。大家將他抱起來一同呼喚,約莫有半個時辰,次團太才突然蘇醒過來,看到小文五,詫異地說:“真沒想到是犬田爺。深更半夜同這麽多人到這裏來,有什麽事嗎?”小文吾聽了說:“是這樣,俺是為追趕磯九郎深夜跑到這裏來的。方才在須本太郎家,磯九郎喝醉了酒,不聽大家的勸阻,挑著所收的禮物錢和布,忙回小千谷,怕他酒後出事,所以前來追趕。”他這樣簡捷地說明後又問次團太:“您為何躺在這兒啦?沒見到磯九郎嗎?”次團太聽這麽一問,緊皺眉頭,沉吟片刻道:“這真是意想不到之事。磯九郎平素就好喝酒,昨天我還告誡他。讓他跟您來,不但喝醉了酒,還給您和大家添了這麽大的麻煩,連小可都跟他丟了臉,真是個蠢貨。那兇牛的消息晚間就傳到了小千谷,小可趕忙跑回家去,一問其說不一,弄不清真相。想知道您的安否,所以就又從家中出來,走到這田間小路時,夜已是亥時了。見有兩個歹徒背著包袱,當他們從我身邊走過去時,借燈光一看,其中一人身上沾了不少鮮血。心想定是偷兒,便喝道:‘歹徒慢走!’想抓住後邊那個賊的包袱,不料胸部被擊了一拳,當時就倒下不省人事,對以後之事便不知道了。看西斜的月亮,恐怕有一個時辰了。真好險哪!另外,磯九郎之事也頗令人擔心。”聽他這麽一說,小文吾和其他人都很吃驚,說:“這又怪啦!大哥從小千谷來到這田間小路,沒見到他。俺們追來也沒遇見他,豈不令人可疑?您看到那歹徒們所背的包袱是何顏色嗎?”次團太聽了伸著袖子說:“那包袱的顏色同這個相似,看著像藍色的。”牛裁判們一聽就更加感到疑惑和不安,說:“俺們借給磯九郎的那兩個包袱皮兒也是藍色的,與您衣袖的顏色似乎一樣。”小文吾聽了吃驚道:“這樣,磯九郎的生死存亡,實令人擔心。方才老翁〔指次團太〕 是在這裏撞見那歹徒的。找找看是否有什麽線索?”大家聽了都說有理,便左右分開,提著燈籠共同尋找。果然在山岡附近發現了細麻繩,又在殘雪中發現一杆竹槍,上面還沾著血。大家心情都很緊張,拿起來一同看看,說:“哎呀!看來毫無疑問,磯九郎被那歹徒們給殺害了。一定還有屍首。”人們在吵嚷著。突然小文吾呼喚他們說:“你們看!踏著雪上去的腳印很多,都到那前面山岡樹下的穴邊。定有緣故,去看看!”大家聽說,次團太率先跑到那雪窖邊,往窖內窺視,見到一根戳著的扁擔頭說:“原來磯九郎的屍體在這窖裏呢。趕快把燈系下去看看!”大家急忙用那細麻繩系一盞提燈,系到窖底下去。窖深不過六七尺,屍體很快便出現在眼前。大家吵嚷著說:“沒錯兒,是他。”須本太家的童仆都對農活很熟,這雪窖算得了什麽?先把提燈拉上來,一個人用繩梯下去,又用條麻繩拴在磯九郎的屍體上,上邊的人協力便把屍體拉上來。下到窖裏的人又借助繩梯上來。大家談論著這天晚間的事情,都對磯九郎十分惋惜。小文吾實未想到會有如此結果,盡管不放心他的發酒瘋,但追來也未能救了他的命,只是在深自嘆息。次團太安慰說:“並非您沒有預見,即使沒有救了他,事到如今也莫可如何?他是我家的食客,既沒父母兄弟,也沒妻室,死後沒什麽牽掛。當然可將屍體埋葬在我的香華院。但他是橫死的,如不按舊例稟報相川的村長,則恐有後禍。因此小可去那村長處,照老規矩處理。您從這些人中帶一兩個回小千谷的客店。其他人且為我看守屍體,等我回來。”他匆忙吩咐後,將待要走。這時蟲龜村的須本太郎同著其他留在家中的牛裁判們,擡著轎子從後邊趕來。小文吾走過去感謝他的好意,又回頭看看次團太,招至身邊給他們做了介紹,並將磯九郎喪生之事告訴他們,又讓他們看了屍體。須本太和跟來的牛裁判們都感到十分意外,嚇得嗟嘆不已。他們對方才未能及時稟告主人,十分後悔。次團太也嘆息說:“他的喪生是由於不聽各位的勸告。雖是因他愚蠢貪杯自作自受,但我們是義父、義子關系,小可不能不對他感到可憐。然而悲痛又有何用?要趕快去向相川的村長稟告。請原諒。”他說著想走。須本太郎攔阻道:“這件事您不必親自到那裏去了。相川村長是老朽的親戚。他很年幼,所以完全由老朽監護,有事就替他代辦。那就由老朽明天轉告他。且將屍體領去,趕緊埋葬才是。”次團太聽了毫無異議,便說:“那太方便啦。這是為了備案才稟告的。這杆竹槍上沾著血,大概是那賊刺殺磯九郎用的。還有扁擔和細繩,是磯九郎擔東西用的。那強盜搶走錢和布,就把繩子扔下了。這些請您收著,以備日後調查,當作線索。那歹徒是兩個人,一個先跑了,黑夜看不大清楚。後邊的一個用手巾深深遮著臉,雖也說不太準,但似乎是圓眼睛、高鼻梁,身高五尺五六寸,幾乎近六尺。這些請您記住。另外,請看磯九郎所受之傷!從右肋骨到背後一處,並刺中了咽喉。”須本太郎聽著不住地點頭嗟嘆,說:“這些俺已詳細記下了。今天不知是什麽兇日子。俺的牛暴躁起來,幾乎釀成成千上萬人的大禍,幸虧犬田大人相助,才算平安無事。事過不久又遇到這件兇事。磯九郎之所以如此,追根究底,都是從俺家發生的。左思右想,心裏十分難過。”小文吾聽了安慰說:“我想禍裏有福,福中有禍。為行仁義而遭災禍之事並不罕見。何況這個磯九郎,不聽人勸告,往死地裏去,所以誰能怨您?”次團太也安慰他說:“小可現在所為難的是,即使不去村長那裏,也難以安置屍體。沒準備棺材怎麽辦?”須本太聽了說:“這一點很不方便。現在是深夜,即使到鄉裏去,倉猝間也置備不好。俺的這頂轎子,是擡來準備請犬田大人坐的。這裏到小千谷路途不遠,請大人原諒。趕快把屍體裝起來,送去埋葬了吧。”小文吾聽了感嘆道:“此事應該這樣辦。即使沒發生這件事,我也不想坐轎子回去。”次團太聽了過意不去說:“這太不敢當啦!用這麽好的轎子盛屍體,實在太可惜啦。”須本太郎趕忙說:“請不必多慮。必要時鼻子都可削掉,何況一頂轎子?快快用它盛屍吧!”於是吩咐轎夫們和童仆一同動手,將磯九郎之屍體盛在轎子內。須本太郎又吩咐兩三名童仆跟著。牛裁判們也去送到小千谷。小文吾和次團太一再阻攔拒絕,沒讓他們去。便煩轎夫擡著,並借了一盞提燈。可是須本太郎卻率眾人送到千隈河的渡口,才回蟲龜村。夜間渡河一般只到二更,從子時到寅時是不出船的。但因有兼任相川村職務的須本太郎相送,由他妥善通融,渡河也很順利。把一個船夫叫起來,讓小文吾們上了船,很快劃到對岸。次團太和小文吾領著轎子,那天拂曉回到了家中。對妻子和奴婢說了磯九郎喪生的情況。讓轎夫們吃過酒飯,給了賞錢,打發回了蟲龜村。於是把磯九郎的屍體裝到桶棺內,還用那頂轎子擡著,送香華院埋葬了。因是橫死的,稟告裏長,告知寺僧,一切都依法辦理,詳情不擬贅述,請看官諒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