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一角逼媳求胎 雛衣劈腹仆仇

當時赤巖一角將角太郎夫婦喚至身邊,想說且又不說,不覺嘆息片刻才開口道:“角太郎!雛衣你也聽著。騏驥老而不如駑馬,在孝子眼中一定看到吾已老矣。雖並非又是舊話重提,前因某些緣故將雛衣休棄,角本郎也因恨為父而離家不歸。對此為父頗感內疚,但又不便喚你們回來,就這樣地拖到今日。船蟲時常說你是個懂情義的兒子,為你求情。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昨晚籠山逸東太等與過路的犬飼現八比武,他們因被擊敗而懷恨在心。年輕人憑一時的意氣,牙二郎也受他的唆使,想殺死對手。不料反被現八殺敗,死傷三四個人。這樣他們還不死心,聽說追趕現八又跑到這裏來。我想這正是父子見面的好機會,便不顧病痛乘轎子與船蟲一同趕來。並非僅是為了勸說逸東太等免生意外,才到這來。那個現八並非盜賊,只是逸東太說他是盜賊,而牙二郎卻執迷不悟,為他而誣陷兄長,實在糊塗。另外縱然窩藏了現八也無何不是。這一點望你明白。不僅如此,聽說昨日船蟲在去求神的歸途中,已勸你們夫婦言歸於好,我高興得徹夜未眠。常言道:為人子者難以體察父母之心,諸事如能設身處地地想想,把老人當作老人,則吾願足矣。我已經老得朝不保夕,在這短暫的人世上只有兩個兒子,其中的一個還父子不和,使我感到心寒。雛衣你也要曉得,能看到你們夫妻和睦,為我多生幾個孫子,才是你的孝心。為了親自將此意告訴你們,我才到這裏來。你們要善體吾意,不知爾等作何思想?”他說了這麽許多貼心話,迥然不同於往日的父親。深雪不折竹,角太郎深感其愛子之心,恩情之重,既惶恐不安又感到高興。把叩拜的頭擡起來說:“誠不知您如此慈愛,如今益感兒之不孝,實無以申辯。自離開您之日起,既已無法去賠罪求您饒恕,便住在這裏,為的是接受您的懲罰。然而始終沒有忘了父親。如找理由進行辯白,則是掩蓋自己之過。既蒙寬恕兒之罪過,即使粉身碎骨也侍奉您一輩子。雛衣你還不趕快向父親謝恩。”說著往旁邊看看。雛衣稍微擡起頭說:“兒媳愚笨,雖想好好伺候,但恐怕難免也有不到之處。在您身邊時不會沒有不孝之事,您並不責備,對您這種慈愛之心,想來使我非常不安。今後有何不到之處,就請您嚴加管教,這也是為兒媳好。即使要求得過分一些,也不該違背。”見這對夫妻都喜形於色,船蟲含笑說:“今天總算實現了我幾個月來的心願。過去有失和睦,今日都吐露了骨肉之情。就不要再爭吵了。牙二郎既知道自己的不對,就該從今改悔,尊敬兄長。你也不再是孩子啦。”說罷,她哈哈大笑。牙二郎搔搔頭對角太郎說:“適才受緣連的慫恿,非常失禮,請饒恕。”也向兄長道歉。角太郎高興地說:“吾非周公之聖,你也非管叔之惡。望你我兄弟同心孝敬雙親。”一角聽了滿面堆笑說:“既已父子兄弟夫婦一家和睦,何不痛飲幾杯。趕快把轎子裏的酒籃子拿來!”雛衣聽了到走廊去拿來酒籃,打開蓋兒,裏面有酒杯、酒壺,還有鹹鯡魚和鯡魚子等酒菜。一角讓他們坐到身邊,舉杯說:“今晨天還未明沒備何酒菜,僅有鹹鯡魚(にしん),鯡與雙親(にしん)同音。魚子是辦喜事時吃的吉利東西。我給角太郎斟上一杯。”斟好了酒,角太郎膝行頓首,很有禮貌地接過去一飲而盡,又將杯送還。父子換飲三巡後,船蟲、牙二郎也同角太郎、雛衣交杯換盞飲了數巡,一家五口皆大歡喜,極盡天倫之樂。

當下一角笑著對熱情款待的角太郎和雛衣說:“這雖非舊話重談,但人老情急,有話就說。角太郎,你方才說要對我盡孝,雛衣也說,對老人無論吩咐做什麽事也不違抗。真是說什麽也不違抗嗎?”雛衣聽了說:“您就不必囑咐啦。您即使提出過分的吩咐,只要兒媳能做到,就竭力去做,並要做好。怎會違背您的話呢?”角太郎也一齊這樣應答,一角點頭道:“你們說絕不違抗,這裏有船蟲和牙二郎作證。那就說一件事看看,這雖是有欠考慮的要求,但我還是要說,就是想要件你們珍藏之物。”角太郎聽了不大明白,說道:“兒自遁世之日,就沒什麽值得留念的珍藏之物。”一角搖頭道:“吾所希求之物,非那等東西。有如此一首古歌:

無論金銀與珠玉,何及吾之兒和女?(1)

吾所希求者此意也。所謂珍藏是指雛衣腹內已有五個月的胎兒,要你們取出來把它給我。”角太郎和雛衣聽了大驚失色,二人面面相覷,嚇得目瞪口呆。船蟲將拿來的罐子,放在犬村夫婦的中間。

這時一角儼然開口道:“說出此事緣由,你們也許既吃驚又不肯相信。這實屬不得已的苛求,但還是說給我兒和兒媳聽吧。吾昨夜誤傷了左眼,延醫診治,一位名醫對我說,這個眼疾有種妙藥,就是將埋在土中百年的木天蓼研成末,配上四個月以上胎兒的生膽,並取其母之心合之,多次飲用,被刺傷的眼球,可痊愈如初,復見光明。如得不到胎兒,只服木天蓼一種,雖可止疼七日後傷愈,但不能重見光明。這兩味藥都很難到手,便暫且放棄了這種念頭。不料昨天已得到埋在土中百余年的罕見良藥木天蓼,昨晚試服幾次那個藥的粉末,果有奇效,早晨便不覺疼痛,傷也大體不流膿血了。既有此效驗,如再配上其他兩種一齊服用,吾之眼睛定會復明如初。你們不是說為了老人不惜自己的生命嗎?既有此孝心就懇求你們為我配上這個藥。昔日有平貞盛為治其沉疴,求其兒媳之胎兒做良藥之例。此事見之於《今昔物語》,有人如此說過。雖是不仁之行為,今竟落在我和兒媳身上,實在太殘酷啦。若非十分孝順之子,則即使說了也無用。因想到你們不會推卻,才這樣開口。所以便使我感到難過。”說罷裝著揩眼淚。船蟲也學著擤鼻涕說:“角太郎啊!雛衣!凡有生之物誰不惜命?以胎兒及其母做醫治父病之良藥,即使久負盛名的唐山人之二十四孝,也將不及。不知是前世的什麽罪孽,竟生作父子和兒媳,實令人痛心。”她放聲痛哭。聽這麽一說,牙二郎也眨巴眼睛說:“媽媽!不要這般哭泣,諺語說:舍車馬保將帥。兄嫂都已下了決心,您該歡喜才是。哭哭啼啼的,顯得您太心軟,請收起眼淚吧!”船蟲被如此勸說不住擦眼睛。角太郎受他們父子三人故作悲傷地勸解安慰,束著手一時默默不語,仰天長嘆幾次後,聲音顫抖著說:“大人的期求為子者不能拒絕。如只是兒個人,雖粉身碎骨亦不足惜!然而雛衣是我養父之女,又是親上加親的妻子,她是否懷胎尚且未明,倘若是血塊,豈不白白喪生,請大人諒察。”一角聞其拒絕,怒目喝道:“休得多言。不是說為父親無論何事都不違抗嗎?還沒離位,這麽快就忘了你的許諾了?”他厲聲斥責。角太郎趨膝向前道:“雖沒忘記,但也要看您所說的是何等事。為求治眼疾之藥而殺害兒媳和孫子,誰不說您是不仁?而且雛衣是否懷胎還沒確定,如貿然剖腹不是懷胎,其不仁之名將後悔弗及。聖人不是教導說,子與父爭有時是為了不使其父陷於不義嗎?加以拒絕是為了父親,請您諒察。”一角聽了更加發怒說:“我說一句你就頂兩句,竟引經據典地教訓起老子。由於你如此不孝,所以才欺騙老子,竟將自己當面的誓言立即就撕毀了,你只知袒護妻子,我還說什麽?今雖有良藥能治吾眼疾,但不能復明看不清左邊的敵人,武術便因而大為退步。正如俗語所說:長壽多現醜。今死在爾等面前,好使你們夫婦放心。”說著解開衣襟,拔出腰間的短刀。不等角太郎嚇得上前去制止,早由船蟲和牙二郎從左右將他摟住,奪下了刀。船蟲恨得咬牙切齒地對角太郎說:“假孝行馬上露了相,醫生說是懷胎後你才和雛衣離異的,今又騙人說是否懷胎還不清楚。如今的人真是無不信口胡言。把父親氣死了,你就那麽心安嗎?實在太狠心啦!”他們夥同一氣大吵大鬧,弄得角太郎毫無辦法,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