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美國

1778年

有一個女孩,她的舅舅把她賣掉了。艾比斯先生用完美無瑕的手寫銅版體寫道。

故事一句話就能講完,其余的只是細節。

這些都是真實的故事,故事裏每個人的經歷都是獨一無二的、充滿不幸的。最悲劇的是我們過去聽過這類不幸故事,我們無法讓自己深陷其中。我們建起一層保護殼,如同牡蠣對待那顆帶來痛苦的小沙粒般,用光滑的珍珠膜層層包裹它,好讓自己舒服一些。我們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地自在行走、交談和活動,讓自己對他人的痛苦和不幸形成免疫力。如果他人的痛苦觸動了我們,就會傷害和削弱我們,又或許會激發出我們內心的神聖善意。但是,大多數情況下,它不會觸動我們。我們不允許此事發生。

今晚,當你進餐時,如果可以,請深思反省:這個世界上還有無數被餓死的孩子,餓死兒童的數量遠遠超出一個人內心能承受的數量,數字龐大得連百萬級別的統計誤差都可以被忽略。思考這些事實,可能會讓你內心極度不安,你也可能無動於衷。但是不管怎樣,你都還會繼續進餐。

有這樣一些人,如果我們向他們敞開心扉,就會被他們深深地傷害。比如說,這裏就有這麽一位好人,不僅他自己是好人,他的朋友們也都是好人。他對妻子忠誠真摯;他寵愛自己的孩子,對他們慷慨大方;他關心自己的祖國;他盡心盡力一絲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把他的效率和好心腸都用在屠殺猶太人上。他播放自己欣賞的音樂作為背景,安撫猶太人的恐慌情緒;他提醒他們,進毒氣浴室時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號碼,很多人因為忘了號碼,出來時錯拿了別人的衣服。他所做的一切安撫了那些猶太人,他們安慰自己,說他們還能活著從浴室裏出來。可惜,他們錯了。然後,我們這位好好先生,一絲不苟地監督把屍體送進焚屍爐裏的所有細節。如果說有什麽讓他覺得心裏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他終究還是讓這些死在毒氣室裏的害蟲們影響了他的好心情。他覺得,如果他真是一位徹頭徹尾的好人,那麽,清除地球上這些猶太害蟲時,他只會由衷地感到高興。

別管他了,他投入得太深了。他離我們太近,這很傷人。

有一個女孩,她的舅舅把她賣掉了。這樣寫下來,這件事顯得非常簡單。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多恩[36]這樣說過。但是他錯了。如果我們不是孤島,我們就會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們彼此孤立(別忘了,從字面意義來說,“孤島”就是孤立於陸地之外的島),隔絕於他人的悲哀之外,這是自我保護的天性。我們是一座座孤島,人生故事不斷重復同樣的形狀和框架。我們熟知故事的框架,框架本身不會改變:一個人出生,長大,然後,因為這種或那種原因,死了。好了,你可以用自己的經歷來填充其中的細節。你的故事框架和其他人的一樣,並沒有什麽獨創內容,但你的人生經歷卻是獨一無二的。人生宛如雪花,獨一無二的細節構成的卻是我們見過的形狀。就好像豆莢中的豆子(你見過豆莢中的豆子嗎?我的意思是,真正仔細地觀看它們?近距離地觀察一分鐘之後,你絕對不會把兩顆豆子弄混淆),看似相同,卻每一個都是獨一無二。

我們需要個體的故事。如果沒有個體的存在,我們看見的只能是總體數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萬人,“傷亡人數達到一百萬”。但有了活生生的個體,統計數據就變成真實存在的人——但這同樣是謊言,因為人們還在繼續忍受痛苦,只是他們變成了麻木而無意義的數字。看看這個孩子吧,他腹部腫脹,蒼蠅叮著他的眼角,他瘦得皮包骨頭。但是有了這些,就能讓你知道他的名字和年齡、他的夢想和恐懼嗎?你能夠了解他的內心嗎?如果你可以,再讓我們對他的姐姐進行一番分析吧。此刻她就躺在他身後灼熱的土地上,身體歪扭、腫脹。如果我們同情這對姐弟,他們就變得比其他上千個饑餓的孩子、上千個即將成為無數蠕動蛆蟲的食物的孩子更加重要嗎?難道其他孩子就無足輕重嗎?

我們畫出一道隔離保護線,把他們的痛苦隔離在外,安全地待在屬於自己的孤島上,讓他們的痛苦無法傷害到我們。他們被我們包裹在一層光滑、安全、充滿光澤的隔離膜中,仿佛珍珠一樣,他們經歷的苦難不會讓我們的靈魂深處感受到任何真正的痛苦。

虛構小說可以讓我們進入他人的大腦、他人的所在,通過他們的眼睛觀看外面的世界。在故事裏面,我們可以在作為主角的我們死亡之前停止閱讀,或者體驗毫無痛苦的“代替死亡”。在真實世界中,我們輕輕翻過新的一頁,或者合上書,繼續屬於我們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