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將向你坦白所有的秘密

但對於過去,我撒了謊

請讓我上床,沉睡到永遠吧

——湯姆・維茨《跳到疼痛的探戈》[30]

來到湖畔鎮的第一天晚上,影子就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被黑暗與汙穢所包圍的孩子的一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的事,在大海對岸的另一片土地上、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在那孩子短暫的一生中,他從未見過日出的景象,看到的只有光線昏暗的白天和漆黑如墨的夜晚。

沒有人和他說話。他能聽到外面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但他無法理解話語的意義,正如他無法理解貓頭鷹的號叫聲和狗的吠叫聲一樣。他記得,或者說他以為自己記得,許久之前的某一晚,一個大人悄悄地走進來。她沒有打他,也沒有喂東西給他,只是把他抱在胸前,溫柔地擁抱著他。她身上的味道很好聞,還發出低低哼唱的聲音。一滴滴熱乎乎的水從她臉上流下來,落在他身上。他被嚇壞了,害怕得大聲哭叫。

她立刻把他放回稻草堆上,匆忙離開小屋,在身後鎖上門。

可他還記得那一刻,而且極為珍惜,正如他記得卷心菜甜甜的滋味、李子酸溜溜的味道、蘋果的松脆可口,還有烤魚香噴噴的油脂帶來的快樂。

而現在,他看到的是火光照耀下的無數面孔,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從小屋中帶出來,也是他唯一一次離開小屋,所有人都在凝視著他。哦,原來人類就是這樣的長相。他是在黑暗中長大的,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的面孔。對他來說,這一刻,一切事物都如此新鮮、如此奇異。篝火的火光刺痛了他的雙眼。他們把繩子套在他脖子上,拉他來到兩堆篝火之間、那個人等著的地方。

利刃在火光中舉起,人群發出歡呼聲。在黑暗中長大的孩子也開始笑起來,和他們一起大笑,因為他感到高興和自由。

然後,刀刃猛地砍了下來。

影子猛地睜開眼睛,意識到自己又冷又餓,置身於一套玻璃窗內層結滿一層冰霜的公寓裏。他猜那層冰肯定是他呼出來的水汽凝結的。起床時,他慶幸自己昨晚沒有脫衣服。他經過窗邊,用指甲抓了一下玻璃,感到指甲底下積滿了冰,接著慢慢融化成水。

他努力回想自己昨晚的夢,但除了痛苦和黑暗外,別的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穿上鞋子,心想如果沒記錯路的話,他應該可以穿過湖北面的那座橋走到鎮中心去。他穿上薄夾克外套,想起了自己許下的諾言,要給自己買件暖和的冬季外套。他打開公寓房門,走到外面的木頭平台上。突如其來的酷寒讓他連呼吸都暫停了。他吸一口氣,感覺鼻孔裏的每一根鼻毛都被凍得硬邦邦的。站在門廊平台,他可以欣賞到整個湖景,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白色冰凍湖面,湖岸邊點綴著不規則的灰色塊。

他不知道現在到底有多冷。寒流的確過來了,千真萬確。現在可能在零度以下,徒步行走絕對不會令人愉快。不過,他認為走到鎮中心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赫因澤曼恩昨晚是怎麽說的?走路只要十分鐘?影子身材高大,腿腳也長,輕輕松松就可以走過去。再說,步行還可以讓自己暖和起來。

於是,他出發朝著南邊,也就是橋的方向前進。

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咳嗽起來,一開始是幹澀的輕咳,因為令人痛苦的冷空氣鉆進了他的肺部。很快,他的耳朵、臉還有嘴唇也凍得生痛,腳也一樣。他把沒戴手套的雙手深深插進外套口袋裏,合攏手指,握緊拳頭,好暖和一點。他想起洛基・萊斯密斯給他講過的明尼蘇達州冬天的故事。其中有一個他記得特別清楚。那故事說的是在極其寒冷的一天,一個獵人被熊趕到樹上,結果下不來了,於是他拉開褲子,撒了一泡黃色的尿,結果尿還沒有落到地上就已經凍成冰柱,然後他就順著凍得比石頭還要結實的尿冰柱,從樹上滑了下來,重獲自由。回憶起這個故事,他忍不住露出笑容,連笑容都顯得幹巴巴的,接著又是一陣幹澀痛苦的咳嗽。

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了一陣,然後回頭看了一眼。公寓樓和他之間的距離比他想象的要短很多。

他這才發現,徒步進城是個錯誤的決定,但是他離開公寓已經三四分鐘了,都能看到湖面上的橋了。到底是繼續走下去,還是掉頭回家呢(回去之後又能怎樣呢?用沒信號的電話叫出租車過來?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他提醒自己,公寓裏可沒有任何食物)?

他只好繼續走下去,同時把對氣溫的預估更降低一些。現在是零下十度?零下二十度?或許是零下四十度?其實攝氏度和華氏度沒有什麽區別,都是溫度計上的指示點罷了。也許天氣並沒有那麽冷,只是北風寒冷刺骨,而且現在風更加猛烈了,持續不斷地刮著。從北極而來的寒風越過加拿大,從湖面上兇猛地刮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