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凱倫·基

雨停了。風暴的喧鬧漸漸遠去。在基地中心他們的小房子裏,凱倫·基耷拉著腦袋,坐在床邊的輪椅上。她的身體雖然殘廢,但頭腦依舊靈活——像許多破碎的鏡片,每一片都是一把鋒利的武器。伊森跪在她前面,和往日一樣頭枕著她的大腿輕輕哭泣。凱倫用一只顫抖的手習慣性地撫摩著他的頭發,雖然最近以來她一直克制這種習慣,拒絕碰他,甚至看他一眼。但如今,一切都處於運作當中,每一個環節都已經開動,多米諾骨牌一個接一個倒下,啪嗒,啪嗒,啪嗒,就像自行車輻條的聲音,籌碼的聲音,一切土崩瓦解但又有條不紊的聲音。快了,快了。

她聽到了思緒的聲音——零散的思緒,像飄蕩在城市街頭空氣中的一段段音樂,像隨風飄散的遠處餐廳裏美食的香味——她抓住這些思緒並據為己有。大部分零散的思緒都膚淺無聊,毫無價值——

為什麽偏偏今天下雨?

臭婊子不讓我看我的孩子誰能理解做父親的苦。

我喝的水足夠嗎?很可能不夠。

這咖啡一股屎味兒不過我還是喝了吧。

天氣一年比一年熱得早。

——因為大多數人都淺薄無聊,但他們依然能給她帶來同樣的安慰,因為她與他們不同。凱倫已經好多了。之前很糟,但現在還不錯。感謝她腦子裏那顆子彈。

至少不是沙塵暴。

吃太多甜甜圈了。

墨西哥垃圾。

人的頭腦很簡單,整天想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天氣、食物、短暫的安慰、香煙、糖果、鞋子裏的石子、是不是忘了關爐子或有沒有把旗子插在信箱上。但偶爾人們也會深刻反思:對癌症的憂慮、對陌生人的恐懼、暴力的沖動、強烈而又隱秘的性興奮;這些念頭總是試圖把凱倫拖入黑暗。多數人的頭腦只是一碗平平淡淡的清湯,直到真正美味的配料冒著泡泡浮上表面,才會煥發出誘人的香味。但即便枯燥無味的想法也可以發人深思:對暴雨或炎熱天氣的憂慮演化成對全球變暖的恐懼,以及對死亡和控制的焦慮;關於食物的想法引出對癌症或糖尿病的擔憂;憂郁症像饑餓的野獸在人間崛起;還有那熟悉的對死亡永恒而普遍的恐懼;對短暫安慰的欲望轉變成對一個人是否配得上這種安慰的懷疑。

這是一個無底洞。

凱倫無法到達太深的地方。除非他們死了。只有在人剛剛死去,思想和靈魂短暫停留的那段時間,她才能天馬行空地深入別人的思想。她在韋德·齊身上用過,在許多走私犯、毒騾和盜賊身上用過。戴維死的時候她也用過——並非因為他心中藏著秘密(盡管那是事實),而僅僅是出於對他所做犧牲的尊重。他是個好孩子,但卻被迫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許多人都是如此。他擁有自我毀滅的沖動、強迫觀念和癮嗜,他見不得別人撒謊,總是不由自主地在第一時間揭開撒謊者的傷疤,讓他們付出流血的代價。

她想讓米莉安·布萊克死掉,那樣她就可以像遁土的小蟲一樣鉆進她的心裏。將自己隱藏其中。但她從來沒有試過鉆進異能者——像她一樣擁有特異功能的人——的心裏,對這些人而言,即便最淺顯的閃念也不容易捕捉到,因為它們絕不像空中的飛蛾那樣好對付,而更像水溝裏的冰錐——堅硬,冰冷,不易捉摸。

米莉安本該成為他們計劃的盟友。

但她間接履行了她的使命,雖然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

那個名字,瑪麗·史迪奇。

一個可怕的女人,但擁有無比神奇的力量。

很快,一切都將不同。現在凱倫知道了。這是不可避免的。必須有人推動世界的進步,但這絕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它需要靈巧的手,暴力、強壯且充滿自信的手,而其動機則是真理和榮譽。

對他們來說,不成功,便成仁。她心知肚明。她已經預見到自己的結局,在她死亡與復活的過程中:美國陷入一片火海。莊稼在燃燒,街道上傳播著各種疾病。人們被自己的食物或被彼此毒害。天空中出現紅色的降落傘:侵略。街上到處是死人:瘟疫。因為冬季的寒冷遲遲不去,星條旗被撕成一條一條生火取暖。這是注定的未來,它深藏在她的心裏。而且她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們的錯。我們軟弱的領導,我們的社會體制。美國像一朵低垂的花兒彎下腰,乞求著被人采摘。

雖然過程必定漫長而艱苦,但它已經開始了。

他們定能成功,因為他們代表公理和正義。

如今他們有了越來越多的追隨者。人們從網絡上或經過口口相傳知道他們的存在。在大眾心裏,他們是真心想要改變現狀的人,他們是即將來臨的風暴,一場席卷整個國家、摧枯拉朽、蕩滌一切汙垢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