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走鵑和叢林狼

禿鷲在天空盤旋,畫出標準的圓形,仿佛有根繩子一頭拴著它的翅膀,一頭固定在一個看不見的軸心上。被太陽炙烤的空氣形成滾滾熱浪從沙漠裏蒸騰而起,將禿鷲推向越來越高、越來越高的空中。另一只禿鷲加入了進來。

第一只鳥的頭腦開始跳躍。在短暫的一瞬間,他們共有著同樣的意識,一個念頭像溫熱的太妃糖形成的緞帶在他們中間展開——可轉眼間,頭腦入位,從第一只禿鷲進入了第二只。

這頭腦一度曾屬於一只朱紅色的捕蠅鳥。那是一只雄鳥,紅得像火,像血,嘴裏銜著一只蝴蝶。它把蝴蝶送給另一只捕蠅鳥,這一只是雌的,棲息在一株樹形仙人掌上。那是求偶的禮物,但它遭到了無情的拒絕,於是蝴蝶被它吞下了肚。嘎吱,嘎吱,咕嚕。

捕蠅鳥懶懶散散地過著日子,雖然名字聽起來似乎是很勤奮的樣子,但實際上捕蠅鳥的懶惰是出了名的。尤其是雄鳥。它們大多時間都坐在枝頭,看著,等待著。

做著白日夢。

夢想過上不一樣的生活,不是作為一只鳥,而是作為別的生命,有著長長的四肢和堅韌的手指——沒有喙和爪子的生命。粉粉的,沒有羽毛,可以棲居在大地上,擁有滾石一樣的優雅。

這時,捕蠅鳥飛起來了。從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然後一只知更鳥,在天空劃出一道銀灰色的線,時而閃避,時而俯沖。捕蠅鳥心想,真是諷刺,可它連諷刺是他媽什麽意思都不知道。與知更鳥擦肩而過時,它變成了知更鳥。

捕蠅鳥繼續向前飛,知更鳥留了下來。

無論經過什麽,它總要偷走對方的聲音,占為己用:心臟的震顫,小鳥的嘰喳,手機,口哨,嗶嗶響的手表。知更鳥理解這些聲音,腦海中似乎還留有關於它們的一點朦朧記憶,只是這些記憶分外遙遠,也許並非它自己的。最後它選中了一種叫聲,這叫聲為它帶來了新的記憶。它隱約記得一個粉粉的、沒有羽毛的東西平躺在桌子上,手上的血幾乎變成了黑色。一個用帶刺的鐵絲編織的月桂花環。一只更大的鳥類正在接近,它有著堅硬的皮,看起來就像爬行動物。

知更鳥放棄了這種叫聲,毅然從禿鷲群中穿過,現在,它成了它們的同類了,一只禿鷲。它的喙和咽喉中塞滿了腐肉——愉悅的感覺,死亡創造純粹和完美,因為死亡的目的顯而易見:死亡就是為了飼育生命。一個生命死去,變成另一個生命的食糧。新鮮的或腐爛的。被一點點分解,被牙齒咀嚼,被喙吞食,被風和雨的利爪撕碎,從生命到死亡再到生命,生生死死生生。這是世間萬物的根本目的,禿鷲只是其中的一個分子。

如今這道理似乎淺顯易懂。但那粉粉的、沒有羽毛的東西卻無法理解。

因此,從一只禿鷲,到另一只禿鷲,而後第三只,最後它同時變成了一群禿鷲。它們盤旋著。沙漠裏升起汗和血的味道,它發現了那無形氣息的源頭。於是一群禿鷲像箭一樣俯沖而下,它追隨著這些箭,循著臭味,找尋死去的生命。

目標出現,一具屍體。

粉粉的,沒有羽毛。

它的頭發大部分是黑色的,但有幾縷挑染的彩色。

一個女人。

禿鷲感覺似曾相識。

其他禿鷲聚集起來,像一群身穿黑袍的法官,警惕地站著,仿佛在集體思考剛剛的審判。

有一只禿鷲與眾不同。就像她是她自己一樣不同。這只禿鷲的一只眼睛只剩下一個皺巴巴的洞,而另一只眼根本不是禿鷲的眼,那是和鳥類完全不同的器官。

人類。

“這人還沒有死,”這只禿鷲說,它每說一個字,喙都會發出哢嗒哢嗒的碰撞聲,“坐在輪椅上的那個女人是怎麽說的?哦,對。”這時,禿鷲的聲音變成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死神看不到你。”

這只獨眼禿鷲彎下腰和長長的脖子,用它那灰色的、彎彎的喙推了推“屍體”。“屍體”抽搐了一下,背部微微拱起,隨後又落下。

這個粉粉的、沒有羽毛的東西還活著。

禿鷲的頭腦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這力量就像地心引力一樣拉著它,越來越深,越來越近,直到將意識從這只食腐動物的大腦中拉出來,拉進這具粉粉的、沒有羽毛的“屍體”。

不。

這是禿鷲不願意看到,也不願意想的。如果這個人還沒有死,那到嘴的美味就算泡湯了,也許他們還要爭鬥一番,而此時此刻禿鷲只想要容易得手的獵物。這個人類可沒那麽好吃,而倘若不能用來填飽肚子,那她還有什麽用呢?

禿鷲又憤怒又害怕,一氣之下飛了起來。

獨眼禿鷲追在後面喊:“時間飛逝。這人離死已經不遠。即便死神現在還沒有看到她,但也不會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