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科羅拉多

老頭兒的腦袋生得像顆土豆,光光的、黃黃的,形狀還不規則。一顆老土豆,有著深深的皺紋,皮膚松弛得仿佛隨時都可能脫落下來。他臉上布滿老人斑,而那些疙疙瘩瘩的小肉瘤就像剛剛發出的土豆芽。

他坐在一架蛛網密布的舊鋼琴前——一架自動鋼琴——舌頭時而舔舔嘴唇,時而在嘴巴裏彈一彈,發出的聲響就像從一處尚未痊愈的傷口上撕下創可貼。他的手肘壓到了琴鍵,鋼琴隨即播放了一段刺耳的和弦。

“你問的是……那個……那什麽?”

“房子,小屋,水庫邊的那間小屋。”

“第四棟小屋。”

“第三棟。”

他喉嚨深處一陣咕咕嚕嚕,猶如開始工作的冰箱壓縮機,低沉,機械,“哦,對,對,對,你想租房子。”

“我不是要租房子,”她糾正說,“我在電話裏已經說了,”她省略了“你這個老渾蛋”,為此她甚至有些自豪,“我想打聽一下以前租這個房子的人。”

“那恕我無可奉告。”他蠕動了下身子,再次不小心按到了琴鍵,於是他們的耳朵又被那近乎噪聲的音樂蹂躪了一遍。

“我指的是很久以前的房客,差不多是三十年前了。”

“哦,那麽久,我可不一定能記得起來。”

“我給你一些提示,你不妨試著回憶回憶?當時來租房的是個女的,一個美女,尤物。她的頭發像草莓果酒一樣漂亮,臉上有雀斑,名字叫貝絲·安妮,不過她平時都叫另外一個名字——”

“親愛的。”他打斷了她。他聲音平靜,雙眼漠然望著遠方,好像已經陷入深深的回憶。她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了希望,只不過它們像一片破鏡子,要過上一會兒才能看見清晰的倒影。“是從佛羅裏達來的姑娘。她當時……呃……懷著身孕,不過還沒幾個月,肚子才……才微微隆起。”說到這裏他輕輕一笑,並模仿孕婦的樣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可緊接著他便忽然臉色一沉。顯然,他開始想起些什麽了,“我覺得你該走了。”

“你還記不記得她為什麽來這裏?”

“你該走了。”

米莉安站起身,開始向廚房走去,“我去找點喝的,你要什麽?”

老頭兒生氣了,皺眉瞪眼,臉擰巴得像團鋁箔紙,“你先等等——”

可是太遲了,米莉安已經進了廚房。這裏狹小得可憐,連轉身都不方便,因為胳膊很容易撞到鑲著難看實木板門的櫥櫃。廚房裏物件不多,只有一台牛油果色的烤箱,一台香蕉黃色的冰箱,而且不管烤箱還是冰箱,底座都銹跡斑斑。幾乎所有東西上都生了黑色的黴斑——電燈、插座、櫥櫃門把手——空氣中彌漫著培根油的味道,處處給人一種陰暗潮濕的感覺。

老頭兒——威爾頓·史迪奇是他的名字,他一輩子都生活在科爾布倫——蹣跚著走進廚房,擋住米莉安的出路,“無禮,太無禮了。你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這是我的廚房,你怎麽可以——”

米莉安連噓數聲,依舊自顧自地拉開烤箱下面的一個抽屜。一個瓶子滾到了抽屜前面:單一麥芽威士忌,產自英國阿伯勞爾,酒齡十五年。她一把抓在手中,晃了晃,擰開瓶蓋隨手一扔,蓋子“當啷”一聲落進水槽。

“那是我的。”威爾頓說。

“現在是我的了。”

老頭兒忽然想到了什麽,“你怎麽知道——”

“在哪兒能找到酒?這房子我來過,史迪奇先生。”

“你是賊!是賊!”

“以前算是吧。”她就著瓶子大喝了一口,只覺口感醇和,芳香怡人,與她過去喝的那些垃圾玩意兒大不相同,“嘿,這酒真不錯,入口柔滑,像小孩子的屁股。說到小孩子——嘿,你不記得我了,對嗎?”

他審視著米莉安的臉,又皺起了眉頭……

直到他忽然瞪大了燈泡一樣的眼睛。叮。

“丹尼家的——”

“丹尼五金魚餌店。沒錯。”

“你撞到了我。”

她咧嘴一笑,“對,我撞了你,然後便看到了一些東西。你知道我看見什麽了嗎,史迪奇先生?我看到了一連串的場景。五年零三個月以後,警察會突襲你這棟房子。不是本地警察——我知道你和他們都是熟人——是州警。你今年多大了?七十?不過這沒關系,他們來到你門前時,你會用實際行動證明你仍然寶刀未老。你像只兔子一樣從後窗跳了出去。”她誇張地揮了一下手,“你的動作很麻利,他們闖進你家時,還沒有發現你已經跑向了後面的小屋。你忘了拿鑰匙,可又沒時間回頭取,於是你就近從磚堆上拿了一塊磚——鬼知道你家裏怎麽會有一堆磚——砰!你用磚砸掉了小屋門上的鎖,迅速溜進去,經過一堆鞋盒、雜志和軟盤——真沒想到你居然還藏著那些古董級的玩意兒——然後伸手去拿……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吧?你抓起了一罐打火機油和一包火柴。這兩樣東西都是你事先藏好的,目的就是應付類似的情況。你開始到處噴灑火機油。你的手有些瘦弱無力,加上情況緊急,所以你的動作不太靈巧,連身上都濺了不少。最後當你劃著火柴,準備把小屋付之一炬時——轟!你自己也成了一團火球。你想逃出去,可被火擋住了路,結果你就那樣被活活燒死了。你慘叫的聲音就像一頭老狗熊不小心捅了個馬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