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記(第2/3頁)

現在回答您的那個最惱人的問題:“奧格利在描述艾迪爾的時候,是不是混淆了玄虛的身體和高級生命這兩個概念?”沒有。是您自己混淆了。他當時說了兩點:艾迪爾的身體不同於星球上的其他生物,他們的智力出類拔萃。無論是奧格利還是馬拉坎德拉的任何生物,都沒有把這兩句話相混淆,或者從一句話推斷出另一句話。實際上我有理由認為,有一些非理性動物也具有艾迪爾那樣的身體(你還記得喬叟[3]筆下的“空中野獸”嗎?)

您只字未提艾迪爾在語言方面的困難,我不知道這樣是否明智。我知道,如果在麥迪隆審判那一幕中提出這個問題會破壞敘事效果,但是肯定有許多讀者都會想到,艾迪爾顯然不會呼吸,怎麽能夠說話呢?當然,應該承認我們也不知道,可是讀者是不是需要知道這點呢?您提議說艾迪爾可能使用工具甚至機關操縱周圍的空氣,間接地制造出聲音,我拿您的這個說法去請教了J.先生——他是我在這裏信任的唯一一位科學家,他認為不太可能。他認為艾迪爾大概是直接操作他們“說話”對象的耳朵。這聽起來挺費解的……當然我們必須承認,實際上對於艾迪爾的形狀和大小我們毫無概念,甚至也不知道艾迪爾跟整個太空(我們的太空)的關系。實際上我們需要反復強調,我們對他們確實可謂一無所知。我像您一樣,忍不住想把他們跟地球傳說裏出現的東西掛上鉤——神祇,天使,童話。但是我們沒有詳細資料。當我試圖向奧亞撒介紹我們的基督教天使學時,他顯然認為我們的“天使”跟他自己存在某種區別。至於他指的是種類不同,還是陣營不同(因為我們可憐的、親愛的地球成了宇宙間的一個戰場),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敘述中講到我們降落馬拉坎德拉前遮光板被卡住了,您為什麽一定要把這個內容刪去呢?沒有了它,當您講到我們回程中忍受強光折磨時,肯定會有讀者提出這樣的問題,“他們為什麽不把遮光板關上呢?”你說“讀者不會注意這樣的細節”,對此我不敢苟同。我肯定會注意到的。

有兩個場景我希望您能寫進書裏。總之——它們已經深深烙在我的心裏。每當我閉上眼睛,眼前就會浮現這兩個場景中的一個。

一是我在清晨看到的馬拉坎德拉的天空,淺淺的藍色,那麽淺淡,當我重新習慣了地球上的天空後,我認為那幾乎就是白色。在天空的襯托下,巨大的野草——您稱之為“樹”——頂部呈黑色,但是遠處,在幾英裏令人眩目的藍色水域之外,那些遙遠的叢林卻是一片水彩畫般的紫色。我周圍淺色叢林裏的那些影子,就像雪地上的影子一樣。前面有一些身影在行走,細長而巨大的身體,像活動的高頂禮帽一樣黑得發亮。他們碩大的、圓溜溜的腦袋,頂在柔軟彎曲、莖梗一般的身體上,使他們的模樣活像黑色郁金香。他們唱著歌兒朝湖邊走去。顫巍巍的歌聲響徹整個叢林,同時又那麽輕柔,我幾乎聽不真切:就像隱隱約約的風琴的聲音。有幾個上了船,但大多數都留在原地。他們動作很緩慢。這不是普通的登船,而是某種儀式。這實際上是賀洛斯的一次葬禮。他們扶進船裏的那三個口鼻發灰的賀洛斯,正要去麥迪隆等候死亡。因為在那個星球上,除了少數幾個被賀納克拉奪去生命,誰也不會提早夭折。每個生命都能活夠分配給他們族類的那個歲數,因此,他們的死亡就像我們的出生一樣,是可以預測的。整個村子都知道這一年的這個月,這三個人將要死去。甚至很容易推測他們將於這個星期過世。現在他們要上路了,去接受奧亞撒的最後忠告,去赴死,去讓奧亞撒給自己“解體”。作為屍體只存在幾分鐘:馬拉坎德拉沒有棺材,沒有教堂司事,沒有墓地,也沒有殯儀員。他們離開時,峽谷裏一片肅穆,但我看不到生離死別的強烈痛苦。他們對自己的永恒毫不懷疑,而且同一代的朋友不會分崩離析,離開這個世界和進入這個世界一樣,都是“跟同一年的那些人一起”。他們死亡之前沒有恐懼,之後也沒有肉體的腐爛。

另一個場景。我看見自己跟希洛伊一起在溫暖的湖裏遊泳。他嘲笑我笨拙的泳姿:我習慣了引力較重的星球,簡直沒法沉到水裏,讓自己往前遊。接著,我看到了夜空。它的大部分很像我們的夜空,只是更加幽深黑暗,星星更加明亮。但是,西邊正在發生某種變化,地球上沒有一種比喻能使你完全描繪出那幅畫面。想象一下銀河系被放大——在最清澈的夜晚,透過我們最大的望遠鏡觀察到的銀河系。然後再想象一下,像山頂後面升起的星座一樣,有一串耀眼的項鏈在天空緩緩升起,那麽明亮,如同由一個個星球串成,填滿了五分之一的夜空,在它和地平線之間留下一道長長的黑帶。光線太耀眼了,令人無法久視,但這只是一個前奏。後面還有另一番景象。哈蘭德拉上出現了月亮出現時的那種清輝。啊嘿啦!希洛伊喊道。周圍黑暗中的其他賀洛斯高聲地響應他。此刻,真正的黑夜之王登場了,它在西邊奇異的銀河系中蜿蜒穿梭,用自己的光芒使星光黯然失色。我把目光轉開,因為這個小小圓盤的光芒比月亮最輝煌的時候還要明亮。整個漢德拉米沐浴在無色的亮光中。我可以數得清湖對岸叢林裏的那一根根莖梗,看見我的手指甲殘破肮臟。現在我猜出我看見的是什麽了——是木星在小行星後面升起,比在地球上看到的距離近了四千萬英裏。但是馬拉坎德拉的生物會說“在小行星內部”,因為他們有一個奇怪的習慣,喜歡把太陽系從裏到外翻轉過來。他們稱小行星為“大星球門檻前的舞者”。大星球就是那些行星,而我們應該說是在小行星的“後面”或“外面”。格蘭丹德拉是其中最大的,它在馬拉坎德拉的思想中具有我不能理解的重要意義。它是“中心”、“大麥迪隆”、“帝王”和“盛筵”。當然啦,他們很清楚木星上沒有生命居住,至少沒有其他行星上的那些種類的生物。而且他們肯定不會大逆不道地讓馬萊蒂住在那裏。但是,某種特別重要的人物或東西與木星有關,這同樣也是“索恩知道”的事情。但他們從沒有告訴過我。也許,最深刻的評論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位作者的話:“對於偉大的非洲大帝(Great%Africanus)來說,最好的說法莫過於:他孤獨的時候並不比平時更孤獨。同理,這個宇宙間的任何一部分,其孤獨並不亞於按世俗觀點認為最孤獨的那些地方,因為人和動物的離開,只是表明更優秀生物出現的頻率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