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2/3頁)

那些喜悅的地帶

在天空廣袤的田野

白天從不閉上眼睛

此時,他一遍遍欣喜地暗自品味彌爾頓的詩。

當然啦,他並不是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曬暖。他考察飛船(在允許的範圍內),以慢動作從一個房間走向另一個房間,這是韋斯頓吩咐的,以免消耗有限的氧氣。由於飛船形狀特殊,它的房間多得超出了一般使用之需。但蘭塞姆更願意相信,是飛船主人——至少是狄凡,打算回程的時候在這些房間裏裝滿某種貨物。不知不覺中,蘭塞姆還成了三人行中的管家和廚子。部分原因是他覺得自己應該盡可能分擔些勞動——他們始終不允許他進入控制室——還有部分原因是他預感到,不管他願不願意,韋斯頓都會把他當仆人使喚。他寧願自覺自願地幹活,也不願承認自己的奴仆身份。而且,比起兩位同伴的廚藝,他遠遠更喜歡吃自己做的飯菜。

正是因為擔當了這些職責,在旅程開始的兩個星期(他判斷)之後,他偷聽到了一段對話,起初是無意的,後來便屏息凝神,側耳細聽。當時,他把晚飯的餐具清洗幹凈,曬了會兒太陽,跟狄凡聊了聊天——狄凡比韋斯頓更好相處,雖然蘭塞姆認為這兩個人中狄凡要可憎得多——然後,他在平常的時間回到自己的臥室。他有點煩躁不安,過了一小時左右,他想起廚房裏還有一兩件小事沒有安排好,會給早晨的工作帶來不便。他立刻從床上起來,去了那裏。他全身一絲不掛,雙腳也赤裸著。廚房的門對著客廳兼休息室,而客廳緊閉的門後面就是控制室。

廚房的天窗在飛船的暗側,但蘭塞姆沒有開燈。只要把門留一道縫,讓耀眼的陽光透進來就夠了。他發現明天早晨的準備工作沒有做好,比他想象的還差得多,這恐怕是每個當過“管家”的人都能理解的。他熟能生巧,幹活很麻利,也沒發出什麽聲音。幹完了活,他正在廚房門後的環狀毛巾上擦手,突然聽見控制室的門開了,接著看見廚房外面有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猜想是狄凡。狄凡沒有徑直走進客廳,而是站在那裏說起話來——顯然是對著控制室裏。因此形成了這樣的情況:蘭塞姆能夠清楚地聽見狄凡的話,卻聽不清韋斯頓的回答。

“我認為這肯定是蠢到家了,”狄凡說,“如果你能保證我們一降落就碰到那些野人,那還馬馬虎虎。但如果我們不得不長途跋涉呢?你的計劃能帶給我們什麽好處?除了拖著一個醉漢和他的行李,什麽也沒有!還不如讓一個活人跟我們一起走路,幫我們幹點活兒。”

韋斯頓似乎做了回答。

“可是他不可能發現,”狄凡又說,“除非有誰頭腦發昏告訴了他。而且,即使他有所懷疑,你認為那樣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星球上,會有膽量逃跑嗎?沒吃沒喝?沒有武器?你會發現,他只要一看見索恩,就會到你手裏來討吃的。”

蘭塞姆又隱隱約約聽見韋斯頓的聲音在說話。

“我怎麽知道呢?”狄凡說。“可能是某種酋長,類似一種巫醫神漢。”

這次控制室裏傳出一記非常短促的聲音:顯然是在發問。狄凡立刻做了回答。

“這就解釋了為什麽要用上他。”

韋斯頓又問了句什麽。

“我想是用人類獻祭吧。至少在他們看來就不是人類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韋斯頓這次說了許多話,引得狄凡發出了他那獨特的笑聲。

“沒錯,沒錯,”他說,“我明白你做這一切是出於最崇高的動機。只要是也符合我的動機的行動,你就盡管放手幹吧。”

韋斯頓又在說些什麽,這次狄凡似乎打斷了他。

“你不會是自己打退堂鼓了吧?”他說。接著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聽。最後他回答道:

“既然你這麽喜歡那些野人,你最好留在那裏跟他們通婚——如果他們有性別的話,這點我們還沒有弄清。別擔心。到了掃蕩那個地方的時候,我們會留下一兩個給你,你可以當寵物養著,或者用他們做活體解剖,或者跟他們睡覺,或者三樣都來——怎麽喜歡怎麽來……沒錯,我知道。確實令人惡心。我只是開個玩笑。晚安。”

片刻之後,狄凡關上控制室的門,穿過客廳,進了自己的房間。蘭塞姆聽見他根據自己一成不變、令人困惑的習慣,把門閂上了。蘭塞姆剛才偷聽時繃緊的神經此刻放松下來。他發現自己一直屏住呼吸,於是深深吸了幾口氣。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廚房,進入客廳。

他知道謹慎的做法是盡快返回自己的床上,但他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已經熟悉的光亮中,以一種新的、強烈的感情審視著它。離開這片天際、這些令人愉快的地方之後,他們將要降落在——在哪裏?索恩,用人獻祭,可憎的沒有性別的怪獸。索恩是什麽?現在,他自己在這件事情裏的角色已經很清楚了。是某人或某種東西訂購了他。不是專門點名要他,而是想要一個來自地球的犧牲品——誰都行。他被選中了,因為是狄凡在挑選。他這才第一次發現——不管從哪方面看,這個發現都來得太晚,令人震驚——他發現這麽多年來狄凡一直恨他,正如他一直對狄凡懷有強烈敵意一樣。可是索恩是什麽呢?他一看到他們,就會到韋斯頓手裏去討吃的。他像同輩的許多人一樣,腦子裏充斥著妖魔鬼怪的形象。他讀過H.G.威爾斯[3]和其他人的作品。他想象中的宇宙裏滿是各種恐怖事物,連古代和中世紀的神話都無法比擬。在他看來,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裏,任何昆蟲般的、蠕蟲般的或甲殼類的怪物,任何抽動的觸角、呱呱扇動的翅膀、黏糊糊的長蟲、彎彎曲曲的觸須,任何奇形怪狀的妖魔組織,或超人類的智慧,或無法滿足的殘忍,都是有可能的。索恩會是……會是……他不敢設想索恩會是什麽。而他將要被交給他們。不知怎的,這似乎比被他們抓獲更加可怕。給出去,交出去,貢獻出去。他在想象中看見各種各樣、互不相容的異類——鼓脹的眼球,獰笑的下巴,犄角,蟄刺,獠牙。對昆蟲的厭惡,對蛇的厭惡,對各種黏糊糊、軟綿綿的東西的厭惡,共同在他神經上奏響了可怕的交響樂。然而他的現實比這更糟:他將遭遇的是一個地球之外的異類——誰都沒有想到過,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於是,蘭塞姆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可以面對死亡,但不能面對索恩。等他們到了那個馬拉坎德拉,只要有一點可能,他就一定要逃跑。哪怕餓死,哪怕被索恩窮追不舍,也比被拱手交出去要好。如果逃跑不可能,那就只好自殺了。蘭塞姆是一個虔誠的教徒。他希望自己能得到寬恕[4]。他想,他沒有力量做出別的決定,就像他沒有力量多長出一條胳膊。想到這裏,他毫不猶豫地偷偷溜回廚房,將那把最鋒利的刀縛在身上:他決定從此刀不離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