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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宇宙飛船裏度過的那段日子,對蘭塞姆來說應該是既恐懼又焦慮。他跟人類的所有成員都隔著天文距離,只除了兩個他有足夠的理由厭惡的家夥。他正在駛往一個未知的目的地,而去往那裏的意圖,那些家夥卻鬼鬼祟祟地不肯透露。狄凡和韋斯頓輪流在一個房間裏值班,他們從來不讓蘭塞姆進去,他猜想那裏一定是飛船的控制室。韋斯頓不值班的時候,幾乎總是沉默不語。狄凡就要饒舌一些,經常跟蘭塞姆一起談天說地,放聲大笑,惹得韋斯頓拍打著控制室的墻,提醒他們不要浪費氧氣。可是,話說到某個程度,狄凡就變得諱莫如深。他很願意嘲笑韋斯頓一本正經的科學理想主義。他說,他才不關心人類的未來,以及兩個星球的聯系呢。

“馬拉坎德拉的意義可不止這個。”他經常眨眨眼睛補充一句。可是當蘭塞姆問他還有什麽意義時,他又大肆冷嘲熱諷,拿白人的責任感和文明的益處大開玩笑。

“那上面住著生命,對嗎?”蘭塞姆追問。

“啊——在這些事情上,總是有個土著人的問題。”狄凡總是這麽回答。他談話的大部分內容都是說他返回地球要做的事情:航海的遊艇、最昂貴的女人、裏維埃拉[1]的大別墅,這些都在他的計劃中占據很大比例。“我可不是為鬧著玩兒才冒這些風險的。”

蘭塞姆每次直接問到自己擔當的角色,對方總是沉默不語。只有一次,蘭塞姆認為狄凡的頭腦已經不太清醒了,他回答了蘭塞姆的這個問題,承認他們實際上是“讓他當替罪羊”。

“但是我相信,”他又補充道,“你不會辜負校友之間的情誼的。”

所有這些,就像我說的,都足以令人不安。然而古怪的是,蘭塞姆並沒有因此感到焦慮。他舒適自在,感覺良好,在這種狀態下,無論是誰都很難去思索未來會怎麽樣。飛船的一邊是無窮無盡的黑夜,另一邊是無窮無盡的白天:兩者都美妙絕倫。他隨心所欲地從一邊挪到另一邊,滿懷欣喜。他只需轉動一下門把手就能制造黑夜,在這裏,他靜靜地躺著,凝視天窗,一躺就是幾個小時。圓圓的地球現在已經看不見了,點點繁星,如同未經修剪的草坪上茂密的雛菊,恒久地壟斷著天空,沒有雲彩,沒有月亮,沒有日出,來抗議它們的統治。有輝煌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行星,還有做夢也未曾見過的星座。有美輪美奐的藍寶石、紅寶石、綠寶石,以及無數閃閃爍爍的燃燒的金子。在畫面的左端,懸掛著一顆彗星,那麽渺小,那麽遙遠。而這一切之間和一切之後,是無邊無垠、神秘莫測的黑暗,比在地球上看到的要強烈得多,明顯得多。光在顫抖,就在他注視的當兒,它們似乎變得更明亮了。他赤身裸體平躺在床上,夜復一夜,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質疑古老的占星術:他幾乎能感覺得到,而且完全能夠想象得到,“美妙的星力[2]”正在湧向,甚至刺入他繳械投降的身體。四下裏一片靜謐,只有那不規律的叮叮聲。他現在知道了,這聲音是隕石發出來的,那些小小的飄浮的物體,不斷擊打著他們這架空洞的鐵皮鼓。他猜想,他們隨時都會遇到一個大家夥,足以把飛船以及所有的一切都變成隕石。但是他沒法讓自己恐懼。他現在知道了,他最初感到緊張時,韋斯頓說他頭腦狹隘是完全正確的。這次歷險的級別太高,情勢太莊重,除了極度的喜悅,不可能有其他情緒。但是白天——也就是在他們的微型星球面向太陽的那個半球上度過的時光——才是最最美妙的。經常,他睡幾個小時就起身,被一種無法抵禦的力量牽引著,回到光明的領域。不管他起得多早,正午總是在那裏等待著他,這使他不由得驚嘆不已。在那裏,他完全沐浴在精致微妙的色彩,和永不減弱卻又絕不傷人的亮光之中。他讓自己全身舒展,半閉著眼睛,乘著這輛奇怪的戰車,微微顫抖著,駛過無限深邃而靜謐、遠離黑夜的空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和心靈每天都受到撫摸和擦拭,充盈著新的活力。韋斯頓在一次滿不情願的簡短回答中,承認這些感覺是有科學根據的,他說,他們接受著從未穿透過地球大氣層的許多光線的照射。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蘭塞姆給他日益輕快、欣悅的心境找到了另一種更精神化的原因。一種噩夢,由緊隨科學之後的神學在現代人腦海裏長久形成的噩夢,正在離他而去。他讀過關於“太空”的書,多年來,在他思維的某個角落,隱約幻想著那個黑暗、寒冷的真空,那個一片死寂的地方,據說是兩個世界的分水嶺。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這對他的影響有多大——現在,他們在這九天之上的輝煌中遊蕩,“太空”這個名字似乎成了一種褻瀆神明的誹謗。他覺得不能稱之為“死寂”,這裏每時每刻都有生命力注入他的身體。所有的世界,以及所有的生命都來自這片海洋,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別的可能呢?他曾經以為它是荒瘠的,現在他看到了,它是世界的子宮,它有無數耀眼奪目的產物,每夜用那麽多的眼睛俯瞰著地球——而在這裏,還要多出許多!不:太空這個名字完全不對。古老的思想家更為明智,把它簡單地稱為“天空”——彰顯光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