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貓(第5/13頁)

倉庫很大,改造出來的校舍只占了小小的一角,其他的空間裏照舊堆滿了教學用的機械設備,各種蒸汽機的模型,從最早的瓦式蒸汽機到新式的沖壓蒸汽機、雙流式蒸汽機,都用鋥亮的黃銅打造;一台蒸汽機車的小型化模型停在軌道上,雖然尺寸只是正常機車的幾分之一,但那東西確實能滿校園地跑;甚至有一台從中間剖開的斯泰因重機,這樣學生們便可清楚地看到這台以紅水銀為燃料的鐵馬是怎麽運行的。

這裏的每件設備都價值不菲,普通的機械學院根本不可能擁有。但馬斯頓王立機械學院不是普通學院,它以培養頂級機械師為目標,自然要設法取得最好的機械作品展示給學生們看。

可事實上這間學院裏的學生並沒有幾個想成為頂級機械師,他們都是貴族之後,不想整天跟金屬和機油打交道。他們來這裏上學只是想混個好學歷,以後在政府部門裏可以平步青雲,畢竟是機械革命帶來了西方的繁榮,懂機械的人在哪裏都會被人高看一眼。

而貴族少女們來這裏根本就不是學習機械的,在轉為機械學院前,這裏本是一間很有名望的神學院,至今它的神學教育也算頂級。女孩們多半都在神學分院中就讀,讓她們稍稍接觸一下機械她們都受不了,怕潤滑油弄臟了她們的裙子。

西澤爾卻和機械很親近。有時候他能在斜窗下坐整整一下午,默默地拆解某件機械,用晶瑩的油膜把軸承和齒輪包裹起來,再重新組合好。經他調試的機械仿佛煥發了新的生命,運轉起來發出絲絨般的微聲,金屬之間貼合得完美無缺。

西澤爾自己給人的感覺也像是這樣一件機械,流暢自如,但是沒有溫度,鋼鐵般堅硬。

負責教學設備的老師正是看中了他這方面的天賦,才給了他那份勤工儉學的工作。反正他就住在倉庫裏面,找他也很方便。

西澤爾脫下濕漉漉的校服,掛在椅背上,轉身走進簡單改造的淋浴間。原本只在豪華校舍裏才有的獨立淋浴間在倉庫裏也有,蒸汽站提供24小時不斷的熱水。這是管校舍的老師對他的獎勵,獎勵他願意接受這間倉庫改造的簡陋校舍。

因淋雨而冰冷的身體在熱水中漸漸恢復了柔韌性,西澤爾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塊凍硬的黃油,在熱水中微微地融化了,與此同時左肋下方那處瘀青也越發疼痛起來,好像鋒利的刀片被埋在了皮膚下方。

屠龍者的輪轉式重擊還是傷到了他,肋下一直麻木地痛著。當時他急著跟米內會合離開,所以沒有檢查傷口。現在看來傷勢比他想的要重,肋下一片瘀青,最糟糕的是一枚細小的螺絲從黑武士上脫落,刺進了他的身體裏。

這種程度的傷口本該去校醫院處理,不過現在外面狂風暴雨,校醫應該不會在。他也不是那種帶著仆人來上學的貴公子,能讓仆人去喊校醫來校舍裏問診。

好在他始終準備著酒精和止血用的軟膏,還有尖頭鉗子。他關閉水龍頭,用棉花蘸取酒精,給尖頭鉗子簡單消了毒,然後用它鉗住了螺絲的末端,螺絲埋得有點深,只有尾端露在外面。他把毛巾疊好咬在嘴裏,握著鉗子的手猛地用力,螺絲被拔了出來,傷口暴露,血汩汩地湧出。

他把早就準備好的抹了酒精的紗布按了上去,痛楚數倍於之前,酒精和裸露的傷口接觸總是會這樣,但這能有效地控制傷口感染。他靠在淋浴間的墻壁上,咬著毛巾直到那股痛感退卻,這才給傷口敷上止血軟膏,再換上新的清潔紗布。

這番小小的手術耗盡了他殘余的體力,他無力地坐在地上,看著地上零星的血跡和隨地亂丟的紗布和鉗子,竟然笑了笑……像是自嘲。

他擦幹身體,換上幹凈的襯衣和校服,推開了淋浴間的門。屋裏沒開燈,黑暗凝重得像是某種膠質。那扇斜窗下方,各式各樣的機械包圍著一張略帶弧度的舊躺椅。

西澤爾在躺椅上坐下,雨打在斜窗上噼啪作響,今夜沒有月光。黑暗裏,躺椅上的男孩安靜得像是一件雕塑。

可他的心裏遠不像表面上那麽安靜。三年了,他來馬斯頓已經三年了,三年裏他變了很多。他漸漸習慣了這個慢節奏的城市,熟悉了遍布大街小巷的咖啡館,從早到晚都有人坐在陽傘下慢悠悠地喝著咖啡;熟悉了入夜後飄來的樂聲,馬斯頓貴族們似乎每晚都在舉行舞會,不這樣就難以消磨漫漫長夜;也熟悉了溫泉和鐺鐺車。

他甚至養成了一個本地男孩才有的習慣,午飯後坐上鐺鐺車,在停停走走中荒廢時光。反正時間很多,不荒廢也是浪費。

暴風雨之夜,這條風月無邊的小街依然也只有歇業了,街面上空蕩蕩的。沒有客人的姑娘們在街邊小樓裏喝酒唱歌,風雨中滿是她們的鬼哭可這個時候十字禁衛軍來了,黑色的軍團擠滿了山間道路,斯泰因重機的尾排管吐出濃密的白煙,軍徽的反光那麽刺眼……那是權與力的狂流,頃刻間降臨在馬斯頓,如此磅礴,令這座城市幾乎無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