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第6/6頁)

瓦拉米爾忽然醒來,身體在猛烈搖晃。“起來,”一個聲音尖叫道,“快起來,我們得趕緊逃命。有幾百只那種東西。”雪為他蓋上了一床僵硬的白毯。好冷。他試圖移動,卻發現手被凍在了地上。他用力掙脫,扯破了幾處皮。“起來,”她再度尖叫,“它們來了。”

大薊回來找他了。她抓住他的肩膀搖晃,朝他當面吼叫。瓦拉米爾能聞到她的呼吸,被凍得麻木的臉頰也能感覺到她的溫暖。就是現在,他心想,現在下手,否則只有死。

於是他喚回體內殘存的全部力量,逃離自己的身軀,強行闖入她的身體。

大薊挺直身子,放聲尖叫。

孽畜。這是她的聲音,他的聲音,還是哈根的聲音?他不知道。她的手指松開了他的舊軀體,一任其倒進雪堆。矛婦劇烈地扭動、慘嚎著。影子山貓曾狂野地反抗他,雪熊更是為了自由而幾乎發瘋,朝樹木、巖石和空氣亂抓亂打,但這次是最糟糕的。“出去,出去!”他聽見她的嘴巴吼道。她的身軀跌跌撞撞地倒下又站起,她的手像篩糠一樣發抖,她的腿扭來扭去、好似跳著一曲怪誕的舞。這期間,他和她的精魂進行著殊死搏鬥。最終,她吸了滿滿一口冰冷的空氣,留給瓦拉米爾半個心跳的時間好好享受這具年輕軀體的活力,接著她猛地一咬,鮮血便充盈了他的嘴巴。她伸出她的手抓向他的臉。他想把它們放下,但這雙手不聽使喚。她摳出了他的眼珠。孽畜,沉浸在熱血、痛苦和瘋狂之中的他,想起了這個形容。他張嘴叫嚷,她卻把他們的舌頭吐了出來。

白色的世界旋轉著墜落。片刻之間,他覺得自己進入了魚梁木內,透過刻畫出來的紅眼睛看著一個垂死的男人在地上虛弱地掙紮,一個瘋狂的女人在月光下跳著血腥的滑稽舞,她撕扯自己的衣服,臉上流下紅色淚珠。接著這兩個人都消失了,他正在上升,在融化,冷風吹走了他的精魂。他在雪地裏,他在雲團中,他是麻雀、是松鼠、是橡樹。一只角鸮在他的樹木間寧靜地飛行,追逐一只野兔;瓦拉米爾就是那只角鸮,那只野兔,那些樹。在凍土深處,蛆蟲正在黑暗中盲目地挖掘,他也是它們。我就是森林,森林就是我。他欣喜若狂。一百只烏鴉感覺到他的存在,便振翅騰空,呱呱怪叫。一只巨大的麋鹿發出喇叭吹奏式的長鳴,驚動了背上的孩子們。一匹沉睡的冰原狼擡頭咆哮。但在它們的下一次心跳前,他已掠過,他在尋找身體,尋找獨眼、狡猾和潛行,尋找自己的族群。他的狼可以拯救他,他告訴自己。

這是他身為人類的最後一個念頭。

真正的死亡來得很突然,他感到如波濤來襲般的寒冷,好似一頭紮進結凍湖泊下的冰水。接著他發現自己已在月光照耀的雪地上遊蕩,他的族群緊跟在後。半個世界是黑的。是獨眼,他意識到。他嗥叫了一聲,狡猾和潛行跟著應和。

狼群跑到丘頂才停住。大薊,他回想起來,心中的一部分為失去的機會悲哀,另一部分則為他犯下的惡行悲哀。下面的世界結了冰。縷縷冰霜緩緩地沿魚梁木向上爬行,競相攀比。空曠的村莊已不再空曠,藍眼幽靈行走在雪堆間。有的穿著破爛的褐色衣服,有的穿著黑衣服,還有的什麽也沒穿,那些東西的身體白得像雪。寒風在丘陵間嘆息,帶來濃重的氣味:死肉,幹血,散發出黴菌、腐物和屎尿味道的惡臭皮膚。狡猾發出一聲咆哮,露出滿口牙齒,頸毛直豎。它們不是人,不是獵物,它們不是。

山丘下那些並非活物的東西正在移動。它們一個接一個擡起頭,望向丘頂的三匹狼。最後擡頭的是那個從前叫大薊的東西。她穿著羊毛、毛皮和皮革,外面蓋了厚厚一層閃耀著月光的白霜,移動時霜凍嘎吱破裂。她指尖垂下淡粉色冰柱,猶如以血凝成的十根尖刀。她沒有眼球的眼窩閃爍著冰藍光芒,為她醜陋的形體增添了一種怪誕的美。她在世時從未有過的美。

她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