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第2/3頁)

1.關於故事

安吉拉·卡特的作品裏總是充滿了隱喻、暗喻、借喻、指代、借用,她是從不肯以平淡白描手法老實地順著時序講樸實故事的。這本書也一樣,它是傳奇。

少女梅拉尼偷穿了母親的婚紗的隔日清晨收到了父母雙亡的死訊,收養她和弟弟妹妹這三個孤兒的舅舅是個體型龐大、性格粗暴的“藍胡子”,他有精巧的雙手,被稱為制造玩具的“大師”,但他粗暴、殘忍,他寵愛自己那些可用提繩操控的木偶,命令自己的妻子和家人“崇拜”它們。瘦弱的舅母像是用鳥骨頭和軟紙做成的假人,她在自己的新婚夜突然再也無法開口說話,是一個健談的用紙和筆說話的“雌性行星”,每天忙碌地圍繞著“雄性恒星”旋轉。梅拉尼的弟弟喬納森則著迷於做帆船模型,他高度近視,也不看現實世界,他總是感覺“鹹味的海水沖洗著他站在甲板上的雙腳”,他走路的姿勢是海員的圓規步。作為三位孤兒裏歲數最大的一個,梅拉尼要照顧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家破而去職的老管家蘭道太太囑咐她“要做一位小母親”,可是寄居在舅舅家的梅拉尼發現,五歲大的妹妹被“渴望孩子但自己沒能有孩子”的舅媽收養了,而弟弟則擁有自己的世界,只要求她“請你走開,我想接著做我的船”。不過,她並不是孤身一人,她發現了舅媽的小弟弟——紅頭發、臟乎乎的費因的“雄性吸引力”。十五歲的梅拉尼一直都在幻想“做愛”,然後她發現了“他”,雖然似乎直到最後她的自我——那個“她”還在莫辨裏掙紮,但“她”和“他”還是相愛了,“命運把他們推入了彼此的懷中”,可是他們卻並沒有“做愛”。是另一種比未成年人性愛更危險的生活方式——姐弟亂倫,引發了一場烈焰熊熊的火災,而逃出災難現場的梅拉尼和費因,對身陷火海的親人和他們自己的未來都只有“慌亂的揣測”。

可是,我又覺得說是“傳奇”不恰當,因為“傳奇”這個詞太陳腐,太紅塵男女,太有關本土俠女的包頭巾和張大小姐的繡屏金鷓鴣了。

對舶來的作品還是規矩地用舶來的說法,這是一部“哥特式的成長童話”,一曲“屬於60年代的自我發現的歡歌”。

2.關於人物

十五歲的梅拉尼脫光光了照鏡子,她看自己,發現自己很美,但她愛自己嗎?並不十分愛,至少不是直接地、毫無保留地認同。她害怕自己變胖,沒人要,然後到死都是處女。她擺姿勢,穿窗紗,穿母親的婚禮服,每時每刻她都在假想一個“丈夫”,是想到這個身體會討“丈夫”喜歡,她才愛自己的,不完整的自我,必須要通過別人來愛自己。

她的性幻想是奉獻性質的,她願意向未來的丈夫“展示她的腿”。

後來在荒廢的遊樂場,她真的得到了親吻,不過,她仍在觀看,她幻想自己是站在遠處的草地上,觀看“費因親吻他的小女孩”,然後她用電影的畫面蓋住了真實發生的事情,“那樣的話,好像會很浪漫”。

雜志、電影和小說所提供的大於在生活裏真實發生的。雖然這份美是用婦女雜志的“浪漫”來定義的,並不純粹,但她仍然是個天生的唯美主義者。真實的舌頭讓她恐懼、惡心,她感到這是羞辱,這是對她的入侵。她逃脫了,發誓再也不和費因說話,可孤獨又讓她不得不背叛自己的誓言,然後幻想又蓋過了現實,她想,“可能親吻是我幻想出來的,他並沒有真的吻過我”。

她是個天真的勾引者。在費因的臥室裏,他們險些越軌,是的,“越軌”,用這個小報詞匯形容他們那場純潔動人而又危險的鬧劇再合適不過了。在費因發現他們是被操控的(是舅舅操控木偶的拉繩,也是欲望的拉繩)躲進了壁櫥以後,“沒人要”的梅拉尼手足無措地躺倒在地板上,想到他不要她,大概是因為她沒給他擦鞋!唉,可愛的梅拉尼,我是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費因不得不糾正她,說這些你還太小,這是婦女雜志教你的!

只有在安慰哭泣的舅媽的時候,少女梅拉尼真正愛上了自己的身體,她發現了自己的力量,她要好好給她喂飯,讓她健康、有力,這是少有的歡欣時刻。然後是又一場災難。舅舅逼迫她扮演被天鵝強暴的琳達。可憐的小女孩又一次分裂了,因為分裂是她唯一的出路,即使是在扮演,被天鵝強奸也過於恐怖。而這個恐怖故事卻是強大的深入人心的神話,是繪畫和史詩的題材,是人類自我講述的堂而皇之的歷史。這是女作者的嘲諷和揭發,也是有史以來的女人的處境。

到了小說的結尾,又換上了褲裝的梅拉尼和洗得幹幹凈凈的費因真正相愛了,“莫名其妙地,她感覺他們的經驗並行了”。兩個純潔的孩子幸存了下來。梅拉尼終於直面生活,但卻並不輕松——家務和孩子,普通人的生活。寫到這裏,我想起了和一位朋友的爭論,我們說到塞林格一篇小說的題目,“既有愛也有汙穢淒苦”,他說,這個題目翻譯得有問題,怎麽能是汙穢的呢,現在我好像又有了一項證據,想跟他說,你看,你看,就是汙穢的。可以是汙穢的,但也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