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大文字納涼船之戰

傳聞過去有一種戰爭叫天狗大戰。

這個故事,我是在百萬遍知恩寺[1]的院內聽大長老講的。沒錯,就是那位被人戲稱“黃泉的催命符總是出岔子寄不到他手上”的大長老。

那位老狸貓,老得就像阿彌陀堂後面的一團蓬松塵絮,卻仍懷抱著一顆熊熊燃燒的啟蒙之心。不小心迷路走進院內的可憐小毛球,要麽被他抓去逼著朗讀《毛子》,要麽聽他絮叨淵博的狸史。他自己覺得是在為狸貓界做貢獻,但對我們這些小毛球來說,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麻煩。

當他提到“那場戰爭——”,他指的既不是太平洋戰爭,也不是應仁之亂[2],而是天狗大戰。

我已經不記得他在藍天白雲下的室外課上給我們講的具體內容,只記得他的歷史觀太偏向於狸貓,說得好像日本的歷史是僅靠狸貓毛茸茸的屁股推進的一樣。當時還是個小毛球的我都覺得他在胡說八道。那時我已經知道,在這世界上,人類、天狗、狸貓,三足鼎立,轉動這城市的巨大車輪。

老狸貓曾說:“狸貓打架時天狗插手,不合規矩。”“天狗打架時狸貓插手,也不合規矩。”

我聽了這話特別不爽,正好父親在那時候制造了“偽如意嶽事件”。為守護紅玉老師的名譽,父親公然反抗鞍馬天狗,我為他感到驕傲。跟天狗打架又如何?就連堂堂如意嶽藥師坊——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師,不也提著上等點心到糾之森來犒勞父親嘛。我因此自鳴得意,甚是囂張,讓可憐的老狸貓大傷腦筋。不管怎麽說,那時我就是個出類拔萃的傻瓜,連六角堂的臍石大人都敢用松葉去熏,可謂是我傻瓜血脈湧動的全盛時期,大長老又能奈我何。

自那之後已經過去很多年。

父親和阿彌陀堂的大長老,都早已移居黃泉。

每逢“五山送火”[3]臨近,我總會追憶過去的種種。

媽媽說要去狸谷不動院拜訪外祖母,我就跟著一起去了。

乘坐睿山電車在一乘寺站下車,沿著曼殊院道向東走。盛夏的艷陽將整條街道烤得灼熱,從糾之森帶出來的濕手巾已經變得像條幹海帶。

越過白川路,過了相傳是大劍豪宮本武藏與吉岡一門決鬥之地的一乘寺垂枝松,都還沒到外祖母閉關的森林。必須要穿過有安靜民宅和廣闊旱田的小鎮,踏進杉樹林,走到像山谷一樣昏暗的長長參道的盡頭,才能抵達狸谷不動院。

母親一如往常是一身寶冢風俊美青年的打扮,看起來倒是涼快,結果反倒比我先開口叫苦:“真是熱死了!快點來場雨吧。”

“只下雨倒還好,萬一打起雷來怎麽辦?”

“那媽媽肯定就被打回原形了唄,那是當然的啰。”

“那樣的話,我就只好抱著你打道回府了……”

“我可不願意,光想想就覺得熱。”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狸谷不動院的外祖母見面了。

與知恩寺阿彌陀堂後面塵絮般的大長老一樣,外祖母也是幾經風霜,早就把與生俱來的狸貓枷鎖扔了,她現在是這世上最美的純白毛球。在狸谷不動院的森林裏輕輕打滾,追求身體柔軟的極限,這是外祖母的長壽秘訣。再加上狸谷不動院的狸貓本來就掌握祖傳的健康法和中醫方面的知識,於是有大量的信徒推崇外祖母為“教祖”。

“你外婆應該能找到治好矢二郎的藥。”

“二哥自己說是自律神經出了問題。”

“復雜的東西媽媽不太懂,總之只要膽好一切都好吧?要恢復變身能力先恢復膽功能,變得有膽量才行。”

“不過二哥會乖乖吃藥嗎?你別看他平常那樣,其實可頑固了。”

井底的二哥,不太喜歡外祖母。

作為狸貓界首屈一指的長壽專家,外祖母長年累月不間斷地將世間萬物分成“對長壽有用”和“對長壽沒用”兩類。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種冷靜而透徹的分類法,她的這個列表清單每天都在更新。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兄弟——她的親外孫也成了列表上的對象。為了將有限的生命集中分配,外祖母把她對外孫的愛也進行了整理。對外祖母來說,長兄矢一郎才是自己的外孫,不再把我們其他幾兄弟放在眼裏。最可憐的是二哥,明明剛開始備受疼愛,結果不得已逐漸淡出外祖母的視野。因為被愛過,所以這種悲傷才更絕望。相比之下,從一開始就沒有期待過這份愛的我和矢四郎要輕松得多。

終於,母親和我走到了參道入口。

長滿苔蘚的石碑上刻著“狸谷山不動院”幾個字。石碑周圍圍了一圈信樂燒陶狸,像貼在岸壁上的貝殼一樣。這些久經日曬雨淋早已褪色的狸貓,看起來依然健朗地沖著天空哈哈大笑。

前面就是貫穿杉樹林的二百五十級台階。如今,據說每天早上外祖母會率領信徒們在這裏爬上爬下鍛煉身體,那陣容堪比一條毛茸茸的絨毯。曾幾何時,這條石階是號稱“石階上的桃仙”的母親,迎擊率領“野槌蛇探險隊”的父親的傳說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