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幻術師天滿屋

不知道從哪個朝代開始,生活在萬葉之地[1]的狸貓們,習得一門靈活運用體毛變身成人的絕技。之後經過數百年的歲月,狸貓們窮盡變身術之精髓。他們做好萬全準備一腳踏進人類的歷史,世人稱這段歷史為“源平合戰”。——這是狸貓界的古書《毛子》上記載的一段內容。

但是到了後世,繼承祖輩絕技的狸貓們並沒有精進技藝,只是終日盤腿而坐無所事事。正如“小狸閑居為不善”闡述的那樣,越來越多窮極無聊的狸貓,開始沉溺於利用變身術來惡作劇。窮盡變身術之精髓的先驅精神早已蕩然無存,天地間偉大的狸貓精神徹底荒廢。很快,青出於藍的流浪幻術師憑借他們高超的變身術讓狸貓顏面盡失,很多狸貓失足落入沸騰的鐵鍋中。

經歷明治維新後,面對在文明開化中大展拳腳的人類,狸貓們狼狽到至多變輛“偽火車”四處跑跑的地步。最後還在“搭‘文明’便車,以和為貴”的民意下,規誡濫用變身術的狸眾。不久,已鮮少有狸貓再用“把馬糞變成牡丹餅[2]給人吃”或是“用毛球變紙幣坑人”這種乏善可陳的技術來宣泄自己對資本主義的不滿。

最卑鄙齷齪、危險可怕的其實還是人類。在這急功近利、雁過拔毛的世道中,人類鉤心鬥角、不分晝夜地磨煉本領,已然悟出“爾虞我詐,世道不過如此”的道理。沒有比他們更危險的生物了。在天狗們於傲慢之山的陡坡上唾棄世間萬物,狸貓們還在傻瓜平原打滾嬉戲的時候,默默鉆研卑鄙技術的人類已經強大到不容小覷。

我們很快迎來了人類迷惑狸貓的時代。

於是,怪人“天滿屋”登場了。

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在寺町路的古董店裏看店。

店主清水忠二郎留下一句“我去針灸”就出門了,然後就像融化在烈日下一樣一直杳無音信。充滿狸貓趣味的古董店裏訪客很少,能陪我說話的也只有賬台上放著的不倒翁。我眺望著窗外往來的行人,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

“不倒翁啊不倒翁,我這也是為了媽媽,畢竟看寶冢很花錢的。”

讀者諸賢,這裏,我來講講狸貓的經濟學。

我們狸貓從不擔心衣食住行,這點自不用說。你看我們這一身濃密厚實的皮毛,身子一卷就能在糾之森的被窩裏睡個好覺。而且我們是雜食動物,什麽都吃。會涉及金錢問題的,僅限於“牛肉蓋澆飯”“偽電氣白蘭”“寶冢觀劇”等試圖滿足資本主義欲望的東西。

大哥矢一郎在狸貓界擔任各種職務,可以說他的收入是我們家的主要經濟來源,但是他熱衷於政治謀略,搞那些接待啊,聚會啊,送禮之類的,賺來的錢財很快就散盡了。母親倒是偶爾會賺大錢,靠著運氣和膽量一攫千金。但是我們的母親大人啊,她的無計劃性讓人瞠目結舌,反正也是個靠不住的人。二哥已經是井底之蛙了,誰指望他誰才是傻瓜。

這樣算下來,下鴨家有穩定收入的,就只有在偽電氣白蘭工廠見習的矢四郎,和在古董店打工的我了。

“錢要一分分地存起來——啦——啦——啦——”

哼著帶點哀愁曲調的歌曲,我試著將不同大小的信樂燒[3]陶狸擺出各種前衛的陣型,打發無聊。這時候,結束了偽電氣白蘭工廠工作的矢四郎過來玩。弟弟化作少年的樣子,背著蛙嘴式背囊,裏面肯定又塞滿了各種復雜學問的書,他這樣像二宮尊德一樣勤奮的狸貓簡直是史無前例。

“今天來得很早嘛。”我說。

“海星姐說今天沒什麽事,我可以先走。哥,你的工作什麽時候結束?”

“這要看忠二郎了,他就像打出去的子彈一樣,出門後就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那我也在這兒陪你等。”

矢四郎背著背囊坐在椅子上,然後問了句奇怪的話:“哥,狸貓也能成為英國紳士嗎?”

“怎麽可能。”

“金閣和銀閣啊,最近經常去二代目住的飯店玩。說是要向二代目學習,成為英國紳士。真的能行嗎?”

“別理他們,矢四郎。小心傻瓜會傳染。”

我剛說完,弟弟的背囊裏突然傳出憤怒的聲音,“別把我的哥哥們當傻瓜!”響徹整個寂靜的古董店。弟弟受到驚嚇,尾巴又冒了出來,他想要查看背後的背囊,像狗追著自己尾巴一樣打轉。我為了讓弟弟冷靜下來,伸手去拉背囊,但從背囊中傳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住手!別碰我,你這蠢貨。”

“原來是海星啊,你躲在裏面幹什麽?”

夷川海星是偽電氣白蘭工廠的幺女,曾是我的未婚妻。

這位毛茸茸的未婚妻啊,不知道在害羞什麽,就是不讓我看到她的真面目。海星不僅性格古怪乖僻,而且說話尖酸刻薄。我們明明早就解除婚約了,但她仍經常在我身邊神出鬼沒,對我破口大罵,卻堅決不肯現身,這就更讓我火大。我試圖把前未婚妻從背囊中揪出來,但她不斷罵著“色鬼”“廢物毛球”“去死吧”,最後忍不住坦承“我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