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時近正午,他剛把車停在勞拉小屋的山坡下,就看見她從屋裏出來,上了一輛橄欖綠的四門吉普車,開往山下的小鎮,那正是他剛才出發的地方。

他看見她走進一間漂亮的小咖啡廳,挑了一張落地窗邊上的桌子。

他停下車,走了進去。

她坐在那裏的樣子仿佛與世隔絕。現在,她穿著燈芯絨外套,臉龐和昨晚一樣紅潤可愛,頭發還是用黑緞帶束在腦後,勻稱的臉頰完美無暇。這是他第一次在白晝的光線下看到她的樣子。

他一言不發地在她對面坐下。今天他的打扮更像過去那個自己——還算得體的卡其夾克,幹凈的襯衫和領帶。這些衣服都是他昨天買的。結賬離開酒店前,他還洗了足足一個小時的澡。他的頭發太多太長,不過至少梳得整整齊齊。

“你是誰!”她一邊質問,一邊怒氣沖沖地放下餐牌,尋找餐廳後方侍者的身影。

魯本沒有回答。後面現在沒有侍者,只有零星的幾桌客人。

“聽著,我想一個人用餐,”她的語氣禮貌而堅決,“現在,請你離開。”

然後,她的臉色變了,生氣和惱怒轉眼變成了有所遮掩的警覺。她的眼神和聲音都冷了下來。

“你是那個記者,”她指責道,“《舊金山觀察家報》的。”

“是的。”

“你來這兒幹嗎?”她開始激動起來,“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她換上了一副頑固的表情,但是他知道,她的內心深處正在恐慌。

他前傾身子,用一種親昵的語氣柔聲說道,“我就是北邊那個男孩。”

“我知道,”她完全沒反應過來,“我知道你是誰。勞駕你解釋一下: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他沉思了片刻。她再次慌亂地掃視周圍,尋找著侍者,但前廳裏空無一人。最後她站起身來。

“好吧,我換個地方吃午飯好了。”她有些顫抖。

“勞拉,等等。”

他抓住她的左手。

她不情願地重新坐下,聲音裏還帶著戒備。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昨晚我和你在一起,”他輕聲說,“我們一起待了大半夜,直到淩晨,我不得不離開。”

他一生中從沒見過這麽驚訝的表情。她完全愣住了,只能直直瞪著桌子對面的他。她的臉頰一片蒼白,他能看到她皮膚下的血管突突跳動,她的下唇微微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的名字叫魯本・戈爾丁,”他的聲音低沉溫和,“對我來說,事情就是從那裏開始的,北邊那幢房子,那是一切的開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汗水從她的前額和上唇湧了出來,他能聽見她的心臟怦怦跳動。她的臉色緩和下來,嘴唇仍在顫抖,淚水開始湧進眼眶。

“我的天哪。”她喃喃低語。她低頭看了看他緊攥她的那只手,又擡頭望著他的臉龐。她正在仔細打量他,他感覺到了,他也快要流淚了。

“可是誰——這是怎麽——”

“我不知道,”他坦承,“但是我知道,我現在必須離開這裏,回那邊去。那個地方是我的。門多西諾的那幢房子,它屬於我。我想去那裏。我不能再待在這裏了,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他終於說了出來。如果她退縮了,收回被他緊握的手,藏到他夠不到的地方,他完全能夠理解。真相大白,她心中的野人原來並不是什麽野人。

“呃,我知道,你有你的工作,導遊,客戶……”

“現在是雨季,”她的聲音很微弱,“沒什麽遊客,我沒有工作要做。”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呆滯。然後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反手握住了他。

“噢……”他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麽,“那你願意去嗎?”

坐在這裏接受她的審視,等待她的回答,這簡直就是煎熬。

“我願意。”她突然說道。然後,她點點頭。

“我跟你一起去。”她的眼神堅定,卻又有一絲茫然。

“你知道自己作出的是什麽樣的決定吧。”

“我跟你去。”她重復道。

現在他真得拼命忍住淚水了,這花費了他好一會兒時間。然後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轉頭望向外面,斯羅克莫頓街上細雨如霧,數不清的小商店外撐著傘的人們來來往往,步履匆匆。

“魯本。”她緊握住他的手。她已經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現在她很認真。“我們該走了。”

當他發動保時捷駛向全景公路,她開始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越來越大,這是一種宣泄,她顯然無意控制自己。

他有點兒困惑,有點兒不安。“你在笑什麽?”他問道。

“哈,仔細想想,你也會覺得很好笑的,”她回答,“看看你吧,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他的心開始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