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她還在酣睡。他點燃起居室的壁爐。其實他一點都不冷,他只是想看火苗跳動,在天花板和墻壁上映出溫暖的火光。

她走進來的時候,他正單腳踩在爐膛邊上。

她已經披上了白色的法蘭絨睡袍,就像他第一晚見到的那樣。睡袍的領口和袖口點綴著粗線梭織花邊,珍珠小紐扣在黑暗中反射著微光。

她的頭發已經梳過了,發絲閃亮。

她在壁爐左邊的舊椅子上坐下來,試探著指了指右邊的大椅子。椅子已經很舊了,不過足以容納他龐大的身軀。

他坐進椅子,向她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她飛快地挪到他腿上,他用右臂擁住她的肩膀,她的頭依偎在他胸口。

“他們在找你,”她說,“你應該知道。”

“當然。”他還是不太習慣自己低沉粗嗄的聲音,不過至少還能說話,或許這已經足夠幸運。

“你一個人住在這兒,不害怕嗎?”他問道,“我知道你不害怕,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這裏有什麽可怕的呢?”她一邊玩弄著他肩頭長長的狼毛,一邊親昵隨意地回答。她的手指終於摸到了他胸口厚厚毛發之下的乳頭,輕輕捏了捏。

“真淘氣!”他低聲抗議,往後躲,假裝生氣地低吼一聲,隨後聽到了她輕柔的笑聲。

“真的,”他說,“我很為你擔心;你一個人住在這裏,我很擔心。”

“我在這幢房子裏長大,”她的回答簡單樸素,“在這裏,從來沒有任何事物傷害過我。”她停了停,繼續說道,“你來到我身邊,也是在這幢房子裏。”

他沒有回答,只是輕撫著她的長發。

“我才真的為你擔心,”她說,“自從你走了以後,我怕得要死。就算是現在,我也很怕他們會跟著你找到這裏,或者有人看見了你……”

“他們沒有跟蹤我,”他說,“如果他們找到了附近,我會聽到的。我會聞到他們的氣味。”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凝望著壁爐的火光。

“我知道你是誰,”他說,“我讀到了你的故事。”

她沒有回答。

“今時今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整個世界就是一間巨大的档案館。你遇到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用他們的話來說,現在你占了上風,”她回答,“因為我對你一無所知,也對你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毫無頭緒。”

“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他說。

“那麽,你並不一直都是現在的樣子?”她問道。

“不是。”他低聲笑了起來,“當然不是。”

他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尖牙和光滑如絲的黑色唇線,愜意地在椅子裏挪動了一下,她的身體輕如羽毛。

“你不能留在這裏,我是說,城裏,這裏,都不行。他們會找到你的。現在的世界太小,規矩無處不在。只要在森林裏發現了一丁點兒你的蛛絲馬跡,他們就會成群結隊地撲上來。這裏看起來荒涼,其實一點都不安全。”

“我知道,”他說,“我很清楚。”

“但你還是選擇了冒險。太冒險了。”

“我會聽見聲音,”他說,“我聽見聲音,然後循聲而去,這個過程似乎完全不由我做主。如果我不去,就有人會受苦,有人會死。”

他娓娓告訴她事情的來龍去脈,大體上和他告訴吉姆的差不多——謎一樣的氣味,前幾次襲擊,受害者如何在黑暗中哭號,他如何清楚地知道誰是惡人,誰清白無辜。他還談到了那個槍殺妻子的男人。

“我知道,他本來打算殺掉兩個孩子,”她說,“今晚開車回家的時候,我從廣播裏聽到了。”

“我去得不夠及時,沒能救出那個女人,”他說,“我不可能永遠正確,我也會犯下大錯。”

“但是你很小心謹慎,”她替他辯解,“你對北邊那個男孩就很小心。”

“北邊那個男孩?”

“那個記者,”她說,“長得很帥的那個,門多西諾那幢房子裏,就是北邊那裏。”

他啞口無言,心痛如絞。

“那個女人沒想到他們會對她下手,對吧?”她低聲問道。

“是的。”

“要不是這樣,你也許可以——”她沒有說下去。

“是的,”他回答,“她沒想到。我也沒有想到。”

他沉默了。

片刻之後,她才試探著柔聲問道:“你為什麽會來到這麽遠的地方?”

他沒明白她的意思。

“是因為那些聲音嗎,這邊的聲音很多很多?”

他沒有回答。但他已經懂了。她以為他來自北邊的森林,灣區的城市不過是他臨時的落腳點。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

他很想將一切對她和盤托出,想得要命。但是不能。現在還不是時候。他貪戀將她擁在懷中的愜意,也無法舍棄這寧馨背後的力量——保護她,愛她的力量。他不能告訴她,我並不是一直都像這樣,我就是北邊那個男孩。如果他坦白了一切,她會不會離開他?她會不會對他不屑一顧,棄他如敝履?那會撕裂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