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蠻舞宴歌 第九章

我的眼睛看不見了好多天,讓他們都害怕我是不是會瞎了,但大合薩用藥如神,他的藥大概連死人都能救活。他把豆蔻花的種子泡在水裏,然後用那水在我的眼皮上輕輕揉搓,他用丁香花、海棠果、馬尾巴和木炭混合起來的粉末燒起來,用細細的煙熏我的眼睛,如此三日三夜,於是我又能看見東西了,甚至比原來看得還要清晰。我看到薄雪再次降到蠻舞原上,墨弦河的冬季就這麽悄然來臨了。天地之間轉眼又變成白蒼蒼的一片,留不下一個腳印。真是讓人感到寂寞啊。

我從來都沒有料到那個如此深地把自己的痕跡雕刻在瀛棘的歷史裏,雕刻在我的記憶中的人是如此輕快、不留痕跡地出現。

雲罄和我依舊很好。她不記得我抽她的那一鞭子了。也許蠻舞王下了嚴令,沒有人提青陽人的事,於是它們就被遺忘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過去。但我知道有什麽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那一個夜晚的風很大,四野裏仿佛有號角的聲音,星星在黑色的雲裏浮動。大合薩突然在他的毛皮鋪蓋裏睜開眼睛,他說:“有客人來了。”星鬥仿佛自天上傾倒下來。所有的狼都在嚎叫。那一刻正是月牙湖剛開始結冰的時候,朦朧的霧在湖面上來來去去,仿佛雲氣漂浮在冰上。

在白天的時候,冰湖一望無邊,有如一面湛藍色的不停散發寒氣的鏡子扣在草原上。此時的寒冷還不足以將它徹底凍實,裂縫和薄冰覆蓋的冰窟窿照例成了月牙湖布下的眾多死亡陷阱。就連靈巧狡詐的冰狐也不敢從上面溜過。

但那一天夜裏,卻有一匹白馬的蹄聲在冰面上響起。哨兵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在月光下跳著奇怪的舞蹈,它雍容大度地跳過那些冰窟窿和裂縫,似乎每一步踏出去都是算計好的。哨兵也傻了眼,就看著這一騎在這樣的天氣裏,如履平地地穿過了月牙湖而來,進入我們的營帳。馬蹄聲驚醒了許多人,讓他們在這樣的寒夜裏起身拋開帷幕朝外看。

馬上的騎者直驅蠻舞王的金帳,在帳前的栓馬柱子上系好馬。他外披著一件玄色如意紋黑獺大氅,內裏卻是一襲白得脫俗的長衣。若是尋常人等,不待通報就直闖金帳,定然會被守帳的衛士不警告就放箭射倒,但守帳的衛士見著這個步履從容的人物,竟然不敢造次,上前打問。

“你去通報蠻舞王,古彌遠來了。”

那衛士四十來歲,也是個有見識的,登時吃了一驚,轉身朝帳中跑去。

我看見大合薩正站在身旁,於是問他這名字的來歷。大合薩說:“古彌遠,那可是聲譽遠播北東雙陸的大賢啊。他曾經是天啟城皇帝身邊的重臣,在那兒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皇帝對他甚是寵信十年前他卻突然掛印而走,出殤陽而不見……據說幾年前突然出現在寧州青都,寧州的羽王最後要尊他為帝師,沒想到他又一次跑了……”我沒想到大合薩也會講故事,他眯著眼睛繼續說,“傳聞他到瀾州去了,怎地在這裏出現了。”

“恩,故事很好聽啊,”我說,“不過我也知道這名字的另一個故事,古彌遠就是在藍沼裏救了我們的那個人啊。”

“哦,”大合薩睜了睜眼,“那我可得求見一下,好好拜謝他一番。他何止是救了你,也是救了我一命啊。”

“你不用去求見了,他會來找我的,”我說,“我們還是回帳篷裏去等著吧。”

我們等了一晚上他都沒有出現。那不是因為我猜錯了,而是因為他與蠻舞王促膝長談了一整夜。早晨他離開蠻舞王的金帳,蠻舞王出來送他時面如土色,兩腿顫抖。

“我不過告訴了他蠻舞的未來而已。”古彌遠輕描淡寫地解釋說。那時候他已經坐在我的帳篷裏,喝著大合薩沏的雪山凍頂茶了。這個白衣飄飄的中年男人臉龐還很年輕,眼睛卻顯得很老了,通常只有活過了三四個朝代的耆老才有這樣睿智的眼,但那些人的眼睛又都會被渾濁所掩蓋,因此無法和古彌遠古井般的雙眼相比擬。

他的臉上總是掛著謙和的懶洋洋的微笑,看人的眼神和偶爾大笑時露出的白牙卻告發了他平靜的表情下蟄伏著的可怕野性。他看向坐在我身旁的大合薩時,大合薩不由得悚然一抖。“古先生閱人的本事可真令人不安啊。”大合薩合上眼皮,問道,“月牙湖尚未完全凍實,先生為什麽能踏冰而來?”

“適才蠻舞王也是這麽問的,我回答說身處亂世國不能有所倚,人不能斷生死,這樣的部落,每走一步都比我踏在月牙湖的薄冰上更危險啊。”

他和大合薩兩個人開始辯來論去,談論世界的本原或者其他沒有人可以捉摸到的話。兩邊話中都藏滿了機鋒。

這些話本身的意義並不確定,重要的是後面說話的人啊。我看見大合薩的禿頭越來越亮,那是他在出汗,就知道他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