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蠻舞宴歌 第二章

那一年我沒有看到北荒的春天。

我生命中第一個春天是在墨弦河度過的。

聽說陰羽原上,那一片堅忍的雪水浸透的土地上,百獸都在瘋狂地呼喚春天,溪水在厚厚的雪下嘩啦啦地流淌。四月間,那些冠春鳥兒開始鳴叫的時候,第一聲響亮的哭聲在陰羽原上蕩漾,瀛棘部新的兒子們開始誕生了。九個月前,他們的父親踏上死亡征途的前一夜播下的種子,終於開花結果了。

黑亮亮的荒原上,這些哭聲響徹深藍色的天空。少有的幾個郎中和老婆子們忙得不可開交,那一個月裏,她們接生了整整一萬人。這一萬人就是瀛棘未來的獵手,未來的軍隊,未來的弓箭手和未來的重騎兵。卡宏被擠得崩裂了。

這是生殖的季節。空氣裏彌漫著黑草嫩葉上花朵裏的細小絨毛。他們每個人的鼻子裏,嘴巴裏,眼睛裏,耳朵裏都滿是這些細小的絨毛,它們紛紛揚揚地從草葉尖竄上天空,就仿佛無數的煙柱彌漫而起。這些花粉組成了黑色的火焰,仿佛整座草原都在燃燒,在沸騰。這是生殖的季節呵。

荒野裏那些長長的草下,到處是破碎的鳥蛋殼。伏蟄的蟲子從溫暖的爛泥裏爬上地面。積雪消融了,瀛棘的人們從深黑的還在散發熱氣的卡宏裏鉆了出來,他們把那些餓得半死,步履蹣跚的牲畜拖出門,趕到這片新生的黑油油的草場上去。他們用很少的一點鐵犁尖犁開土地,用木錘敲碎那些板結的硬土塊。這兒太北了,只能播種喂馬的燕麥和釀造麥酒的大麥。接著很快,小馬駒,小牛崽和成群的小羊羔,僵硬地踢騰著腿,孱弱地歡叫著,在這黑色的土地上誕生了。到處都能看到幼小的生命,它們喧囂著,吵鬧著,跳動著,不甘寂寞地呼喊掙紮,要在這塊廣袤的世界裏給自己擠出一塊地盤。

蘇暢的騎兵踏著化雪,慢悠悠地出現在地平線上時,被這幅擁擠的吵鬧的景象給驚呆了。

他把烏黑的槍杆插在了被融雪弄成了爛泥的地上,瞬著眼睛感嘆說:“這可真是塊寶地啊。”

我父親瀛棘王將他請到斡耳朵裏,舞裳妃子送上初生的羔羊尾肉和用母羊的初乳發酵的酸xx子,暗地裏把將兩只沉重的金對虎塞入他的袖子中。

“蘇將軍可有北都和西邊的消息嗎?”她嫣然一笑,裝出輕松又似無意的語氣問。

在暖洋洋的卡宏裏,蘇暢卸下了厚重的鐵甲和鋼盔,也就卸下了剛硬的外殼。侍女端上冒著香氣的奶茶,在這亂烘烘的春天氣息裏他被我母親舞裳妃的笑容所迷醉。他躺在松軟的羊羔皮鋪就的坐床上,懶洋洋地道:“青陽王禦駕如今落營於北都,你們家太平公子隨營伴駕,想必吃得好穿得好,有什麽好擔心的。我一個小小的遊擊將軍,哪有機會聽得什麽消息。”

“將軍謙遜了。瀛棘如今落難,耳目閉塞,但心中念及從軍親人,總是掛念。若將軍能有心為瀛棘聽得一言半語,只要幾個字也是好的。瀛棘上下數萬人皆不知道要如何感激將軍呢。”

蘇暢哈哈大笑,他抓住上茶的侍女的手,摸了一把,突然嘆了口氣道:“西邊戰事吃緊,你這奶茶,我怕是吃不了幾次。”

瀛棘王臉上變了變。舞裳妃也是愣了愣:“連蘇將軍也要往西邊去嗎?”

蘇暢領這一支軍隊,不過兩千余騎,青陽若連這樣無足輕重的小部隊也要調走,可知前方戰事之烈了。

“不知西邊部隊,當下到了何處?”

蘇暢在心中算下日程,道:“該當是在巨箕山了吧。”

巨箕山位於殤州東北的蠻古山脈末端,本是處不起眼的矮山,它的兩翼,遠遠地延伸向南面,東面是逶迤高聳的鴻北高原,西面即為蠻古連綿的群山翼庇下的天空一樣遼闊的雪域高原,此山雖不高大,卻是向西通往寒風谷的門戶。青陽起先只是派了數千輕騎來取此山,想要包抄鴻北高原上與青陽虎豹騎對陣的誇父大軍後路,卻遇到了誇父勇士的頑強抵抗,瀚殤兩州的軍隊開始漸明了它的重要,紛紛將自己最強的部隊增派到這兒來。巨箕山之戰,從小規模的纏鬥發展成了最慘烈的大戰,瀚殤之戰的重心漸漸從鴻北高原偏移到了這座矮小的光禿禿的山上,如今此山正像一只巨大的簸箕,裝下了雙方數十萬的軍隊。

青陽王呂易慳本以為誇父雖然有數十個大小部落,卻都散亂在廣袤無人煙的雪原之上,青陽挾並掃草原七部之威,步騎並重,虎踏河以西,本該一鼓而平;但他未料到這些巨人性情暴烈,雖然兵少,不諳軍陣戰法,卻個個不懼生死。而且誇父勇士皮厚肉粗,青陽對付它族的尋常利器——強弓快馬都大大減失效用。當這些體形龐大的家夥怒吼咆哮著沖鋒時,便是最馴服的戰馬,最勇烈的戰士也會情不自禁地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