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蠻舞宴歌 第一章

北荒的冬天是可詛咒的。它是生鐵僵硬的冷光,是暗月巫蠱的幽明,是黑龍暴戾的呼吸。河中和曠野裏不再有生命,大地死去,屋頂草地田野和河流,都被厚厚的代表死亡的白色晶末所覆蓋。

那一年冬天,我父親瀛台檀滅的四旗人馬匯集一處,浩浩蕩蕩地歸來,在這些獵手們卸下千多只肥碩的麗角羊時,讓瀛棘人短暫地喘了一口氣,但從北冥冰川而來的白茅風緊接著刮了起來,所有人的臉上都失去了笑容。風是白顏色的,它呼嘯著橫滾過八百裏北荒,把魂魄吹散,把大地吹裂,把鐵一樣堅硬的雪末卷上九天。太陽變成了蒼白的小點,在地平線上逡巡,似乎對可怖的荒原也躲避不及。

這股冰冷的朔風以一條直線前進,如同木匠的墨鬥線一樣筆直,它滑過浩瀚無邊的瀚州邊緣,滑過冰冷的寒風谷,把正在那裏作戰的十萬人馬凍成了僵硬的冰晶。

霧凇起來了。它籠罩在天地之間,四野茫茫,沒有出路也沒有來路。赤蠻的傷剛好。他總是急匆匆地要為他的主子做些什麽,如果無法沖鋒陷陣,他就準備與風雪搏鬥。他沒有辦法和茫茫的霧搏鬥。冰冷的霧氣蕩漾在他的四周,咬嚙他的肌膚,侵蝕他的關節。他在幽暗的熱氣騰騰的卡宏裏發狂一樣地呼喊吼叫,許多人都聽到了。

但就是無事可做。

我太小了,還沒有準備好說什麽。那時候,我剛學會把拇指塞進嘴裏,這樣,在大人忽略的時候,我便能自己安慰自己。我發覺自己很重要,因為總有許多人圍著我轉。在過去每一名大君血統的王子總有十二名斡勃勒、四名乳娘伺候著,現在雖然人數少了,但我依舊每時每刻都可以聽到人們在我耳邊發出的咳嗽聲和衣服的摩擦聲。他們從來不會把我忘記。

與此同時,我又是個若有若無的存在,這些奴婢們在用她們的手給我包上毛皮的繈褓,給我嘴裏送上精心調配過的食物,給我的臉上和皮膚上擦上麝香和油調制的軟膏,她們的目光時刻不離我的左右,卻從來不關心我在想什麽,我需要什麽,我希望幹什麽。除了楚葉外,她們沒有人真正地低下頭來認真地看我。即便是楚葉,我想,她也從來沒明白過我要什麽。

我仰著脖子純潔無瑕懵懂無知地望著星辰起落人事來去。我看到我的母親來來去去匆匆忙忙,她很少有時間能探過頭來看我一眼。寒冷不能剝奪去我母親的美麗和端莊,舞裳妃子在任何地方都是引人注目的焦點,她讓自己在汙穢臟冷的地方更加光芒耀人。所有的內務外務如今都壓在她的肩膀上,那顏和貴族們對她敬重有加,老百姓們則忘記了她的異族身份,說她是先祖的神靈派下來拯救瀛棘的化身。

我猜想就是這樣,讓瀛棘王不喜歡她。他是氣拔山河的偉丈夫,單騎沖臨敵方如林的刀戟時,他不動聲色,如同恒日橫過天際;但當鐵甲蒙上白色的冰霜,戰馬低頭在馬棚裏打盹,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勇氣和智慧。我數次看到他在黑暗的殿堂裏長長地一口又一口地呼氣,呼出的白氣像龍一樣縈繞著空氣裏,他的目光和赤蠻一樣發狂。只有一個女人把冰冷的長胳膊放在他的額頭上的時候,他才會慢慢平靜下來。只是那個女人已經不是舞裳妃了。

舞裳妃有幾次在楚葉面前,在這個和她一樣來自遙遠的蠻舞草原的女人面前,對著鏡子發呆。

“我是不是老了?”她看著鏡子裏自己眼角的皺紋,低低地問,那聲音像是問楚葉,又像是問自己。

“公主還是像剛出閣的時候那麽漂亮呢,那時候的人都說,北陸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蠻舞的美女,可是蠻舞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公主你啊。”

舞裳妃愣愣地對著圓如明月的銅鏡:“可是我聽說最美的蠻舞女人,已經變成了雲螢那個小丫頭啦。”她出了一會兒神,繼續說,“這會兒她和我出閣的時候一樣,也是十五歲呢。”

夜裏,在斡耳朵的偏殿裏,博士長孫鴻盧會給諸位王孫公子開課講授史經精要。除非戰事緊要,或有其他重要事務耽擱,瀛棘的王子們夜夜都要來做這份功課。這也是瀛棘從東陸學來的事體之一。只有我二哥瀛台白從小就逃課,他說:“男兒當橫行天下,誰能端坐讀書,當個老博士?”瀛棘王打了他幾回,也沒辦法讓他把手放在書卷上,最後只好罷了。

雖然此刻瀛棘王已經下令摒棄東陸的習氣,卻並未把這每夜一次的講經慣例取消,舞裳妃則督導更嚴,沒有多余的房間,就把課堂設在王子們日常起居的偏殿裏。

為了節約木柴,其他的卡宏只在中心的火塘裏保持著微弱的火時,這裏卻是燈火通明,火塘撩拔得火熱,四面高豎著六根松明火把,五根插在長墻上,一根插在長孫鴻盧的講台上。這位老博士總是借機在講史中攙雜進他對詩詞歌賦的偏愛,他總是剛說起某場重要的攻防戰,說到雙方的用兵布陣的優缺之時,突然就把書一扔,滔滔不絕地頌唱起那些歌詠死在戰場上的偉大英雄和戰士的華麗駢文和長詩。雖然缺乏書籍,這個老家夥卻能把整篇整篇的帶著華美音韻的長詩背誦下來。他開始背這些詩的時候,雙目看天,忽而嗔目,忽而大笑,神態不能自已,仿佛忘了自己是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