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蠻舞宴歌 第一章(第3/5頁)

賀拔原應了聲“是”,低頭打了個千,匆匆便走,忽地又轉過身來對舞裳妃道:“瀛棘王便殺我,我也要說:昆天王勢必要反,望大君早做準備。”

昆天王是我叔父,他十年來野心勃勃要登上昭德殿的椅子,十年來如抽絲剝繭般慢慢抽去我父親前山王控制下的大軍,他已經快要成功了,卻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青陽閃電一擊,讓他剛剛納入掌中尚未溫熱的瀛棘大軍土崩瓦解。青陽縱兵入白梨城後,他只能急忙甩手扔下這一片爛攤子,眼睜睜看著我父親登上了那個他朝思暮想了三千六百日的楠木大椅。

他的兩個兒子瀛台壽和瀛台青本是對愣頭青,尚在白梨城時,他們就仗著權焰熏天的父親,在城裏橫沖直撞,稱霸一方。憤虢侯瀛台白有一次把他們倆狠狠打了一頓,令哥兒倆終身難忘,登時收斂了不少。這哥倆歲數都已過了十五,卻靠重金賄賂青陽人而留了下來。此刻既然命裏克星憤虢侯遠在殤州,也許已經死在了誇父手裏,他們倆也就又開始鬧騰了。雖然昆天王奪取王位功虧一簣,勢力沒落,但背後畢竟盤根錯節,深入各氏的親貴大臣之中,令手上空空的瀛棘王也不得不小心從事。

白茅風持續了三個月,饑荒的威脅如天上驅之不去的禿鷲,始終在尋找時機猛撲下來。在最難捱的日子裏,鐵勒延陀派了一名伴當,騎了匹碩大的灰狼到我們的營地裏送信。他在信中說蠻舞部已經依附了青陽,蠻舞部全族被遷至墨弦河之南,距陰羽原有九百四十裏,雖然窮辟,倒是仍屬蠻舞原邊緣,此刻情形尚可。瀛棘、蠻舞素來是姻親部族,瀛棘人看不起蠻舞人,覺得他們的國君膽小如鼠,不像個漢子。沒成想,如今膽小的首領保全了族人,膽大的卻丟了家園。

我父親瀛棘王將舞裳妃叫來,眯縫著眼睛看了看她:“你覺得如何?”

“大君的意思是去求他們嗎?我們富貴之時,這些部落自然趨之若鶩;此刻形勢不由人,他們對我們只恐躲避不及,這是人之常理啊。”

“若能要到食物,秋天之後,我三倍還他,蠻舞何辛必定會答應的。”

“以什麽為抵呢?”舞裳妃問。

“蠻舞何辛再貪婪,還能害了親外孫不成?”瀛棘王直言不諱地說。

舞裳妃一愣,早已明白了瀛棘王心意。她叫楚葉把我抱來,從出生那一刻起,她就幾乎沒有時間和我在一起,也幾乎沒有抱過我。當她垂下頭來的時候,我看到她臉上那些白亮亮的東西。我聽到大海中鹽凝結出的聲音,然後一些水珠滴到我臉上,果然是鹹的。她的溫情來得太遲了,而我已經習慣了和楚葉呆在一起,所以我沒有理她,自管自地打了個呵欠,然後把拇指塞進嘴裏。

“別擔心,我讓賀拔蔑老陪他一起去。不用等到龍牙河再次落雪,長樂侯就回來了。”

我皺著眉頭看了看這個男人,在一冬的閑置中,他的肌肉松弛了。他把整個部族拖回蠻荒的努力還沒有完成,自己就變得有些粗疏起來。他的自信不知從何而來。這副形象作為我對瀛台檀滅的所有記憶,就此烙在了我的腦海裏。因為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賀拔蔑老就他身邊那位總也睡不醒的老護衛,他在睡夢中聽到了瀛棘王喊他的名字,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站了起來。他的兩條胳膊又長又瘦,右手上套著一只破舊的鹿皮手套,一直包裹到手肘之上。舞裳妃要求說:“路遠難行,賀拔蔑老又太老了,還是多叫幾個人吧。”

瀛棘王點了點頭:“赤蠻如今是我帳下最出色的武士了,就讓他也陪長樂去吧。”

赤蠻聽到傳喚進了卡宏,他笑嘻嘻地對舞裳妃說:“妃子放心,回來時我當面向你交差,誰要是動了小王子一根指頭,我赤蠻就在你眼前引刀自剄。”舞裳妃還要再求,瀛棘王微微一笑,往馬鞍上一靠:“不行啦,不行啦。我部中人手緊缺,這已經是近傾國之兵了。”

“還得有個信使,”舞裳妃沉吟著說,“這人得有點身份地位,說話才有分量。”

大合薩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陽光被他那龐大的身軀擋了一下。我聞到了他藏在身上的許多花草的香氣。此刻他那胖大的身軀已經被掏空了,黃色的錦羅氅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套在一個高大的晃晃蕩蕩的衣架上。“我去。”他說。

瀛棘王看了看自告奮勇的大合薩那光光的頭顱,他那肥厚的臉上還帶著謙恭的笑,但他眼睛裏的光不再躲躲閃閃。大合薩在族裏曾經有無上的權威,他的言論代表著神的意旨,那是不容懷疑的話。薩滿教畢竟是蠻族人信仰的唯一。十七年前大合薩也裏牙火者扶助瀛棘靈符登上王位時,就連瀛台靈符也要允許他的灰馬行到王庭之前。只有在西涼關慘敗之後,他的權勢才一下子跌落到了冰點。他不能解釋那些前後矛盾的神諭,“它們是有意思的,但是我不能肯定是什麽。”他斜著眼睛一面偷看我的父親一面說,捧著神聖的經書《石鼓書》的時候,他雙手戰抖不止。做為一名合薩,如果開始懷疑自己,又怎麽讓別人相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