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叛亂之火 Chapter 14 福爾柯克之戰

黑暗中,我能感覺到身邊有人和我一同前進。我旁邊是個風笛手,他腋下夾著風袋嘎吱出聲,單音管的輪廓則從他肩頭探出。風笛手每走一步,風袋和低音管隨之晃動,看起來就像背著一只無力掙紮的小動物。

我認得他,他叫賴比瑞恩·麥克蘭。在斯特林,氏族的風笛手會輪流在黎明吹奏,邁著整齊的步伐在營地巡行,讓單音管哀泣般的音色在薄弱的營帳間震蕩,喚醒所有人迎向新一天的戰鬥。

在傍晚,風笛手也會出來吹奏,漫步踱過軍營場地。營中的人都會停下手邊的事聆聽,此時正值夕陽余暉漸漸從帆布營帳上淡去,各種聲音也逐漸沉寂。蘇格蘭高地風笛曲的音調高亢,如泣如訴,從月中喚出暮色。曲聲歇止之時,夜色已然降臨。

無論晨昏,麥克蘭吹奏時都緊閉雙眼,踩著堅定步伐,手肘緊夾風袋,手指在音管上靈活飛躍著。盡管天冷,有時我還是會在傍晚坐著,讓樂音穿透我的心靈。麥克蘭無視周遭的一切,身體帶動腳跟行進吹奏著,透過音管傾瀉出屬於他的樂章。

風笛大致有兩種:一種是小的愛爾蘭風笛,多用於室內演奏;另一種是大的北方風笛,多用於室外吹奏,特別是用於軍隊裏的起床號、召集氏族、行軍間激勵戰鬥士氣等。麥克蘭吹奏的就是北方風笛。

一天傍晚他奏完,我站起身子。他擠出風袋最後剩余的一點空氣,讓風笛發出漸弱的嗚咽聲,隨後朝守衛點個頭,便穿過斯特林城堡的大門進來。此時我走過去和他並肩走著。

他向我招呼道:“晚安,夫人。”他的聲音很柔和,眼睛雖然張開了,但尚未走出音樂施下的魔咒,眼神仍然迷蒙。

“晚安,麥克蘭。我想知道,為什麽你吹奏時總是緊閉著眼睛?”

他撓撓頭笑著答道:“夫人,我想大概是因為教我風笛的是我失明的祖父。每次吹奏時我總是能看見他,看到我們在海岸邊散步,他的胡子在風中飛揚。他得緊閉著失明的雙眼,抵擋風沙造成的刺痛。他可以從笛音碰到懸崖巖石,再反折到他身上的聲音,判斷自己走到哪裏。”

我問:“原來,你就像是看著祖父,對著懸崖和大海吹奏那樣啊!你是哪裏人,麥克蘭?”他說話的腔調低沉而獨特,跟一般高地人有點不同。

他答道:“我從昔德蘭群島15來的,夫人,離這兒很遠。”他說“昔德蘭”時,發音聽起來很像“切德蘭”。等我們一同走到賓客營區分別前,他再次微笑行禮,“不過,若真要說來,我想您應該來自更遙遠的地方,夫人。”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晚安了,麥克蘭。”我說道。

我憶起數天前麥克蘭說到自己閉眼吹奏的樣子,此刻他在這一片黑暗中應該也暢行無阻吧!一行人再怎麽極力保持安靜,走動聲音仍舊嘈雜。然而,無論他們造成的回聲多大,都會被呼號的風聲吞沒。這晚月黑風高,天空雲層稀薄,冰冷的凍雨降下,刺痛我的臉頰。

高地軍分成十至二十人的小隊分散前進,地面顛簸不平,仿佛地上不時會突然冒出幾座小丘,又好像落葉松與赤楊木樹林會在暗夜裏行走。他們沒有輕忽我的情報,因為尤恩的探子也報告了霍利將軍的行動,蘇格蘭軍已經上路,正在斯特林城堡南方某處,準備會一會霍利的軍隊。

詹米已經不再要求我回去。我答應過不會插手,而且如果戰爭開打,軍醫自然必須隨時待命。我見詹米突然擡頭,猜想他應該是巡視著手下兵馬和前方的路況。他騎著高壯的多納斯,即使在黑暗中也非常醒目。他舉起一只手臂,兩道比較矮小的人影從隊伍中脫隊,來到詹米的馬鐙旁。他們低聲交談了片刻,然後詹米在馬鞍上坐直,向我轉頭。

“偵察兵說我們被發現了,英軍守衛已經快速前往卡倫德堡警告霍利將軍。我們不能再等了,我會帶手下繞路趕過杜格爾的部隊,到福爾柯克丘的另一側。杜格爾的部隊從西方進攻,我們從後方夾擊。山丘上左手邊有一座蘇格蘭教堂,離這裏四百多碼,你就待在那兒別輕舉妄動。外鄉人,快去!”他在黑暗中摸到我的手臂,輕捏了一下。

“我一脫身就會去找你,或是派默塔去。如果出了事就進教堂尋求庇護,好嗎?”

“別擔心。”我答道。我的雙唇是冰冷的,真希望我的聲音聽起來不會跟我的心情一樣不安。我把已到嘴邊的“小心點”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用手輕輕滑過他剛硬的臉頰,撥開額前像鹿毛般冰冷滑順的頭發。

我提起韁繩,驅駛坐騎左轉並緩步前進,而後方的人從我身邊不斷推進,馬兒因而煩躁不安地甩頭噴氣。我用詹米的方法,猛地往上扯著韁繩,讓它專注移動。我回頭望著詹米,但他已消失在夜色中,提醒我要加緊腳步在黑暗中找到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