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避難所 第十二章 溫特沃思監獄

弗萊徹·戈登爵士是個矮胖的男人,他的絲質條紋背心緊貼著身體,仿如他的第二層皮膚。他肩膀斜削、腹部肥胖,看起來倒像是一大塊火腿放在總督的高背椅上。即使頭頂光禿、面色紅潤,仍無法消除他給人的這種印象,雖然帶著一雙明亮藍眼的火腿確實少有。

他用食指從容翻著桌上那沓文件。“好,這裏。”他說,在某一頁停了老半天,“詹姆斯·弗雷澤。謀殺定案。判處絞刑。好,那麽行刑令在哪兒呢?”他又停下來仔細在文件中翻找。

我努力保持面無表情,手指卻深陷手袋的緞子裏。

“噢,有了。行刑日期,十二月二十三日。沒錯,他還關在這裏。”

我吞吞口水,緊握手袋的手放松了一點,心中憂喜參半。所以,他還活著,還能多活兩天。他就在附近,跟我一起在這棟建築的某處。意識到這件事,我突然腎上腺素激升,雙手發顫。

我坐在訪客椅上傾身向前,試著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可以見他嗎,弗萊徹爵士?一會兒就好,或許他……他有話希望我轉達給家人?”

我喬裝成弗雷澤家族在英國的一個朋友,並發現這樣很容易就得到了進入溫特沃思監獄的許可,甚至來到了弗萊徹爵士的辦公室,他是監獄的民政總督。請求探視詹米須冒很大的風險。詹米不知道我編造的理由,如果毫無預警,突然見到我,他很可能會趕我走。要是這樣,那我就走。見到他時我是否還能把持自己的情緒,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不過,下一步顯然是要找出他的位置,在龐大石頭建築的擁擠復雜的通道中,沒有任何線索,機會相當渺茫。

弗萊徹爵士皺眉思索著。一個家族朋友提出這種請求,顯然讓他覺得麻煩。不過他並非冷血無情之人,最後他不情願地搖搖頭。“不行,親愛的,我恐怕不能答應。監獄裏現在有點人滿為患,而且沒有足夠設施接受私人會面。這個人現在在……”他再次查看文件,“……在西樓一間大牢,和幾個重刑犯關在一起。你去探視他會非常危險,或者應該說,探視他本來就非常危險。你也知道,這人是危險的囚犯,文件裏寫著他入獄後一直銬著鏈條。”

他再次搖頭,多肉的胸膛因用力呼吸而上下起伏。“不能探視,但要是他和你是血親,或許……”他擡頭看著我。

我嘴巴緊閉,決心不透漏半點信息。在這種情況下,有點局促不安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親愛的,或許……”他突然想起什麽,拖著沉重的身子站起來,走向裏面的一扇門,一個穿著制服的士兵守在門前。他低聲對士兵說了幾句話,那人點一下頭便消失了。

弗萊徹爵士回到桌前,準備再從櫥櫃上方拿出酒瓶和酒杯。我接受他招待的紅葡萄酒,我需要喝酒。

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時候,守門的士兵回來了。他沒敲門就踢著正步進來,把一個木盒放在弗萊徹爵士手邊的桌上,轉身又踢著正步出去了。我發現他眼睛停留在我身上,便微微低下頭。我身上的連身裙是魯珀特向附近一位認識的女士借來的,從這裙子吸附的氣味和搭配的手袋來看,我大概猜得出這位女士的職業。希望守門士兵沒認出這套衣服。

弗萊徹爵士一飲而盡後放下杯子,拉過木盒。那是個樸實的方盒子,材質是未經加工的木頭,上面有個滑蓋。滑蓋上有粉筆寫下的字母。就算反著看,我也認得那些字,上面寫著:弗雷澤。

弗萊徹爵士滑開蓋子,朝裏面瞧了一會兒然後關上,把盒子推給我。“這是囚犯的個人物品,按照慣例,行刑以後我們會把個人物品寄給囚犯指定的繼承人。”他解釋,“不過,這個人……”他搖搖頭,“……完全不肯透露跟家裏有關的事。他和家人關系疏遠,這是一定的,不過當然這也不是太稀奇,只是有點遺憾。比徹姆太太,我不太確定可否對你提出這項請求,不過我想既然你認識他家人,或許你會願意把盒子帶回去,交給適合的人?”

我怕說錯話,便點點頭,埋頭喝著葡萄酒。

弗萊徹爵士好像松了口氣,不知道是因為處理掉這個盒子,還是因為覺得我快離開了。他向後靠坐微微喘氣,對我開朗笑著:“你真是太好了,比徹姆太太。我知道對一個重感情的年輕女士來說,這責任不算太沉重,我只是想問問。我就知道你很善良,真的很善良。”

“謝……謝謝。”我結結巴巴。我努力站起身來拿過盒子。盒子大小約八乘六英寸,深度有四或五英寸。這個又小又輕的盒子,裝著一個男人所有的遺物。

我知道裏面裝著什麽。整整齊齊卷好的三條釣魚線;上面塞著魚鉤的軟木塞;一塊打火石和鋼片;一小片邊緣已磨平的玻璃碎片;各種小石頭,有的看起來很特別,有的摸起來觸感很好;一只曬幹的鼴鼠腳,防治風濕用的護身符;一本《聖經》——或許他們讓他保留這本書了,希望如此;一只紅寶石戒指,如果沒被偷了的話;一條櫻桃木刻成的小木蛇,下面刻著“沙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