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拉裏堡 第九章 難產

數日後的傍晚,我在屋後山丘上的一小塊紫堇田裏挖塊莖。聽到草叢中有腳步靠近的窸窣聲,以為轉身會看到詹妮或克魯克太太叫我回屋吃晚餐,沒想到卻是詹米。他因為剛洗過澡,頭發濕濕地翹著,身上還是穿著外衣,在兩腿間打了個結,以便在田裏活動。他上坡走到我身後抱住我,下巴靠在我肩上。我們一起看著太陽落下,整排松樹籠罩在金色和紫色光輝中。四周的景色靜靜地黯淡下來,我們留在原地,沉浸在滿足的氛圍中。最後天色漸黑,我聽見詹妮在屋裏叫喚的聲音從山丘下方傳來。

“我們該進去了。”我說,不情願地微微移動身體。

“嗯。”詹米沒動,反而抱得更緊,眼神仍然凝視著漸暗的陰影,好像想把每顆石頭、每片草葉都刻進記憶裏。

我轉身面向他,兩手環著他頸項。“怎麽了?”我輕聲問,“要離開了嗎?”想到必須離開拉裏堡我就心情沉重,不過我知道留在這裏太久會很危險。英國士兵隨時可能會再來,到時後果不堪設想。

“沒錯。明天,最晚後天。納克丘朗那邊有英國人,雖然距此處還有二十英裏,但天氣好的話騎馬兩天就可以到達。”

我開始下坡,有只手從我膝蓋下方舉起我的身體,抱在他胸前。我可以感覺到他皮膚上還殘留著太陽的余溫,也聞到他身上混雜著汗水和野生燕麥的溫暖的泥土氣息。他參與了最後這次收成的工作,而這氣息讓我想到一周前的一頓晚餐。那次我終於發現,一直對我十分客氣的詹妮,終於把我當作家裏的一分子了。

收成工作很費力,伊恩和詹米經常晚餐吃到打瞌睡。有一次,我離開餐桌去拿麥片布丁當甜點,回來時發現他們兩人都睡著了,詹妮則獨自對著剩下的晚餐偷偷笑著。伊恩靠著椅子,下巴垂到胸前,沉重地呼吸著。詹米臉頰靠著交疊的手臂,往前趴在桌上,在餐盤和胡椒罐之間平緩地打鼾。

詹妮從我手中接過布丁,幫我們兩人各盛一碗,搖頭看著睡著的男人。“他們一直打呵欠,我就想,要是我不說話會怎樣。然後我就不說話,果然,兩分鐘後兩個都倒了。”她溫柔地順平伊恩前額的頭發。“這就是為什麽七月出生的孩子那麽少。”她說,意有所指地對我挑起一邊眉毛,“男人在十一月保持清醒的時間不長,沒有開始的機會。”

她說得沒錯,我笑了起來。詹米在我旁邊動了一下,鼻子發出悶哼,我一只手放他背後安撫他。他嘴角立刻反射地彎起一抹淺笑,接著又陷入沉睡。

詹妮看著他說:“還真有趣,我只在他很小的時候看過他這樣。”

“哪樣?”

她點點頭:“在睡夢中微笑。他以前常這樣,有人經過他的搖籃,或者長大一點睡小床的時候,摸他他就會笑。有時我和母親會輪流摸他的頭,看能不能讓他笑,結果他每次都會笑。”

“還真奇怪。”我做實驗,一手溫柔地從他後腦摸向後頸。果然,他立刻回我一個特別甜美的微笑。笑容在他臉上停留一會兒,才漸漸恢復成略為嚴肅的睡臉。

“為什麽會這樣?”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詹妮聳肩對我笑:“我想是因為他很高興。”

結果隔天我們沒走。那天午夜,我被房裏低聲交談的聲音吵醒。我翻過身,看見伊恩拿著蠟燭站在床邊。

“寶寶要生了。”詹米見我醒了便說,“伊恩,不會有點早嗎?”他坐起身打呵欠。

“或許吧。小詹米比預產時間晚。我想,早點總比晚點好。”伊恩緊張地笑了一下。

“外鄉人,你會接生嗎?還是我該去找產婆?”詹米轉頭問我。

我的回答毫不遲疑。我搖搖頭:“找產婆。”我在護士訓練期內只見過三次分娩,都是在無菌的手術室內,麻醉過的病人全身蓋著布,除了特別腫脹的會陰部和突然冒出來的頭顱以外,我們什麽都看不見。

詹米出發去找產婆馬丁斯太太,我跟著伊恩上樓。

詹妮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向後舒服地靠著。她已經穿上一件老舊睡衣,拆掉原本的床單,在羽毛床墊上鋪好一床舊被子,坐著等待。

伊恩在她身邊緊張地來回走動。詹妮也笑著,但神情看起來有點渙散,好像正在聆聽一個遙遠的聲音,一個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伊恩穿戴整齊,在房裏坐立難安,把東西拿起來又放下去,最後詹妮命令他離開房間。

“去樓下叫醒克魯克太太,伊恩。”她臉上帶著微笑,語氣緩和地打發他走,“叫她把馬丁斯太太要用的東西都準備好,她知道該怎麽做。”接著她突然深吸一口氣,雙手扶住隆起的下腹。我盯著看,她的肚子突然間繃緊鼓起。她咬著唇,呼吸急促好一會兒,然後才放松下來。她肚子回到本來微微下垂、兩端圓潤的水滴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