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理士城堡 第九章 大集會(第4/7頁)

吉莉絲過了一會兒才出現。她氣喘籲籲紅著臉爬上樓,笑著準備用整個下午來搗藥和聊八卦。

外頭開始下起小雨,雨滴飛濺到長窗上,屋內的小壁爐微微燃著小火,非常舒服。我很享受與吉莉絲為伴,她舌尖嘴利,想法辛辣諷刺,跟理士城堡內的女人們靦腆可愛的個性大相徑庭,而且就一個小村子裏的女人而言,吉莉絲顯然受過良好教育。

她還知曉理士城堡和村子內外近十年間的大小醜聞,也不斷告訴我有趣的故事。不過,奇怪的是,她沒有開口問關於我的事情。也許這不是她的風格,也許她會從別人那兒找出她想知道的答案。

我留意外頭街上傳來的吵鬧聲已有好一會兒了,本以為那是周日彌撒散會後的村民喧嚷。教堂就坐落在街尾的水井旁邊,而這條大街從教堂開始延伸到廣場,再從廣場展開成扇形的小巷小徑。

事實上,在前往鐵匠鋪的途中,我就幻想著從高處俯瞰村子。這村子的模樣就像人的前臂和手掌:大街是橈骨,沿途分布著各行各業的店面,還有小康居戶的住家;聖瑪格麗巷是尺骨,這是一條與大街平行、較窄小的街道,有鐵匠鋪、制革鋪,以及其他較不光彩的店面和商鋪。村子的廣場就像我見過的所有廣場,一點都不方正,不過是個輪廓粗略的長形空間,這裏則構成手部的腕骨和掌骨,幾條蓋了屋舍的小巷則形成手指指骨的關節。

一如官員住所應有的派頭,鄧肯的宅邸就坐落在廣場上,這裏不僅方便,也彰顯了地位之尊。不管亞瑟·鄧肯處理的案件是出於公眾利益還是法律所需,廣場皆可作為判決之地。杜格爾解釋,廣場也方便對人犯“上枷示眾”。他們在廣場正中央的石頭基座上裝了一個外觀樸素的木頭裝置,旁邊有根木樁,而這樁柱的用途頗為多樣,可以是鞭刑柱、五朔節花柱、旗杆,或者用於拴系馬繩,視需求而定。

外頭的吵鬧聲更響了,而且徹底失序,完全不像是剛去過教堂、正準備回家吃飯的人該有的聲音。吉莉絲不耐煩地大叫,把甕擱到一旁,開窗去看這叫囂聲到底為何而起。

我走向窗戶,站到她旁邊,看到在理士城堡和村子裏任職、身材矮胖的貝恩神父,領著一群為了到教堂而穿上長袍、大衣、外套、軟帽的群眾。他押著一個年紀約莫十二歲的男孩,從男孩身上破爛的格紋褲和發臭的衣服來看,他是某個皮匠家的小孩。貝恩神父抓住男孩的頸背,不過這動作有點難以維持,因為實際上男孩的個子比抓住他的貝恩神父還高。眾人隔著一小段距離尾隨他倆,紛紛大聲指責,好像閃電過後的隆隆雷聲。

我們在窗邊看著,貝恩神父和那男孩走進屋子,消失在我們下方。群眾仍然聚集在門外,相互推擠,低聲眾口紛紛。幾個膽子較大的人還將臉貼到窗邊,想偷瞄屋內狀況。

吉莉絲關上窗戶,阻絕了底下巴望著的人群喧嘩聲。

“很可能是偷竊的緣故,那是制革匠的孩子。”她走回草藥桌邊,簡短說道。

“那他會怎麽樣?”我好奇地問。

她聳聳肩,幹燥的迷叠香在她指間被揉碎,落進缽裏。“這就要視亞瑟今早消化狀況而定了。如果他早餐吃得好,那這小子可能挨幾鞭就了事。不過,要是亞瑟今天便秘或者脹氣,”她做出嫌惡的表情,“那這小子很可能就會缺個耳朵或斷只手。”

我嚇壞了,心裏猶豫著該不該直接幹涉這件事。我是外人(outlander),而且還是個英格蘭人,雖然我自認被人視為城堡居民,以禮相待,但我還是看到不少人暗地裏在我所經之處打著驅邪的手勢。我出面求情可能反而幫倒忙。

我問吉莉絲:“難道你不能做點什麽嗎?跟你丈夫說,我的意思是,你去請他,呃,寬宏大量一點。”吉莉絲訝異地停下手邊的工作,擡起頭來,顯然從沒動過要幹涉丈夫的念頭。

“為什麽你這麽在意那小子?”她質問的語氣裏沒有敵意,而是好奇。

“我當然在意啊,他只是個小孩子。而且不管他做了什麽事,罪都不及終身殘廢吧。”

我這個說法顯然沒有說服力。她揚起淡淡的眉毛,聳聳肩,朝我遞來缽杵。

“要帶點什麽給你朋友嗎?”她的眼睛轉了幾下,掃過架上,選了一瓶青綠色的東西,瓶上標簽用細致的草體寫著“薄荷精油”。

“我拿藥給亞瑟吃,這期間我看看能幫那孩子做點什麽。不過,有可能太遲了。而且要是那個胖神父插手,他會希望這小孩得到最嚴厲的處罰。不過,我還是試試吧。你繼續搗,迷叠香永遠都能派上用場。”

我取過吉莉絲留下的搗杵,機械式地又搗又磨,心思卻不在此。緊閉的窗子隔開了雨聲和底下的群眾喧嘩,兩種聲音交融為輕柔的喃喃低語。我和所有的學童一樣,讀過狄更斯和其他早期作家的書,他們在作品裏描寫了那個時代殘酷無情的法律,不論犯錯者年紀大小或罪行輕重,法律對所有人一律嚴刑以待。與書中時空相隔一兩百年,安穩地讀著絞死小孩或斷手斷腳的細節,和安靜地坐在這裏搗藥而相隔不過數英尺之下的地方正發生這等事,感覺可截然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