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理士城堡 第九章 大集會(第5/7頁)

如果判決結果對這孩子不利,我可以直接出手幹預嗎?我拿著研缽,移到窗邊朝外看。人潮又多了些,小販和主婦被聚集的人群所吸引,沿著大街走到這裏想看看是怎麽回事。他們興奮地轉述細節,剛到的人往前推擠,不多久便融入圍聚的人群。越來越多的人臉巴望地轉向屋門,等候結果。

看著下方耐心地站在紛飛細雨中等待裁決結果的人群,我突然徹底懂了。我跟很多人一樣,聽過從戰後德國流傳出來的報告,以及一則則關於驅逐、集體屠殺、集中營和焚屍的故事,驚駭不已。就像許多人曾做過,或在多年後會做的那樣,我心中自問:這些人怎麽可以坐視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們一定知道,一定看過運送的卡車,來來去去的屍體、圍籬和焚煙,他們怎能袖手旁觀?現在,我全都懂了。

這孩子在廣場上的命運還不到生或死的地步,而且在科拉姆的保護下,我或許可以免受群眾的圍剿,但一想到自己要挺身而出,孤弱無力地對抗這幫堅決渴望以行刑見血的刺激感來紓解久候情緒、“品德高尚”的民眾,我握著缽緣的手還是直冒冷汗。

人類是出於需要才群聚而居。從最早的穴居開始,無毛、脆弱、無助,除了智巧之外一無所有的人類,便是因為群居而得以存活。人類一如其他眾多會被吞噬的生物,發現只要聚集的數量夠多便有保護之效,而這樣深植入骨的知識便是暴民統治的成因。因為數千年來,任何人或生物,要是膽敢脫離群體,甚至孤身與群體對抗,最後終將招致死亡。挺身而出對抗群眾所需的不僅是不尋常的勇氣,還要有超乎人類本能的某種東西。我害怕自己沒有這所需之物,而恐懼即是羞愧。

在吉莉絲開門踏進房裏之前,時間似乎永無止境。她手中握著一根炭棒,神色一如往常地鎮定冷靜。

“藥草煮過之後我們得過濾一下,我想我們可用紗布包炭過濾,這方法最好。”她的語氣仿佛我們先前沒有進行那場談話。

“吉莉絲,別折磨我了。那個皮匠的孩子怎麽了?”我不耐煩地問。

“噢,那個啊……”她事不關己地擡起一側肩膀,嘴角卻藏不住惡作劇的笑意。最後她卸下假裝的面容,笑了出來:“你真該親眼瞧瞧,不是我自誇,我表現得還真好。所有身為人妻的掛念、女性的關愛,輕輕撫摸再加上母性的悲憫,我全都用上了。”

她誇張地說:“噢,亞瑟,我們的婚姻難道不是如此幸福嗎?我得說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機運。”她的頭朝櫥架一歪,暫且卸下假裝充滿感情的面具休息一下,然後又繼續:“哎呀,親愛的,要是我們的孩子也被人這麽對待,你會做何感想?這小孩一定是因為肚子餓才順手牽羊的。噢,亞瑟,你可否在判決時靈魂秉持正義,卻也心存慈悲呢?”吉莉絲坐上板凳,捶腿大笑,“這地方沒戲可演,實在可惜!”

外頭群眾的吵鬧聲變了,我不顧吉莉絲在一旁沾沾自喜,走到窗邊看發生了什麽事。

擁擠的人群散開了,皮匠的兒子出現,緩緩走在神父和檢察官之間。亞瑟·鄧肯此刻全身上下滿是仁慈善心,對著人群中地位顯赫的幾位成員點頭致意。而貝恩神父活像一顆暴怒的馬鈴薯,棕色的臉上滿是怒氣。

這場小型審判移到廣場中央進行,而村子裏的“管鎖人”——一個名叫約翰·麥克雷的男子從人群中站了出來,上前迎接。他穿著簡樸雅致的暗色半長褲、外套和灰絨帽,服裝和他的職務十分相稱。他稍微脫下帽子,輕輕地以外套衣角擋雨。我本以為他是村裏的獄卒,但實際上並不是,雖然必要時他也會扮演這個角色。麥克雷的主要任務是在村子裏巡邏、檢查關隘,以及必要時負責行刑。他的頭銜源自系在他腰帶上的木“鎖”或鏟子,這讓他有權在周四市集上售出的每袋谷糧中抽取部分比例,作為他的報酬。

我是從“管鎖人”本人身上得知這些的,幾天前他到理士城堡,問我能否醫治他拇指上難纏的甲溝炎。我用無菌的針頭切去瘭疽,再敷上白楊苞軟膏。我發現這位麥克雷先生是個語氣輕柔且笑容可親的羞澀男子。

不過,麥克雷現在可是面無笑容,一臉嚴肅。我想這也是有道理的,沒人想看到行刑者咧嘴而笑吧。

“惡徒”被帶到廣場中央的石柱座前,臉色蒼白,神情驚恐,不過當亞瑟·鄧肯這位克蘭斯穆爾教區的檢察官挺著肥碩的身子,以近乎莊嚴的姿態準備宣布判決結果時,男孩卻動也沒動。

此時吉莉絲朝我耳朵說:“那笨蛋在我進去時就全招了。我沒辦法讓他全身而退,不過已盡可能減輕刑責,他只需要被綁在頸手枷上一個小時,外加釘一只耳朵。”她好奇地越過我的肩膀向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