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亡歌(第4/12頁)

篷琀顯然也感受到了他這股異乎尋常的強大力量,優先開始動用他的精神力。安星眠再度像一個提線木偶一般,身體不由自主地行動著,只感到體內的邪力忽而像極北的寒冰,忽而像鐵匠爐裏燃燒的烈焰,忽而像萬根鋼針攢刺,實在是痛苦難當。但這種時候,多年來的長門修煉終於發揮了作用。他強迫自己進入長門僧的冥想狀態,強迫自己停止一切感受和抗拒,漸漸地淡忘了肉體的苦痛,進入一種近乎物我兩忘的澄明境界。

亡歌聲中,他的靈魂仿佛脫離了身體,輕飄飄地飛在一條長長的走廊裏,前方有一道又一道永無止境的門,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推開第一扇門,他看到一個蕭瑟的雨夜,一個名叫姜琴音的女子帶著滿身的鮮血,艱難地行走於荒山中。她的肚腹微微隆起,眼神裏充滿了刻骨的怨毒,揣在懷裏的一沓紙頁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推開第二扇門,他看到一座山下的小村莊,看到一座簡陋的農居。在那裏,大著肚子的姜琴音躺在床上,無比痛苦地嘶喊著,中年富商安市靳在門外的院子裏來回踱步,手足無措。正在這時候,一個家仆連滾帶爬地沖進院門,滿臉喜色:“老爺!老爺!遇到一位長門的夫子,他說可以幫忙!”

推開第三扇門,他已經來到了宛州的建陽城。在一座門口掛著“安府”的宅院裏,一個年僅三歲的小孩正如同魔鬼一樣,以誇父般的巨力摧毀著宅子裏的一切,安市靳焦急萬分,卻仍舊束手無策。他並沒有看到,就在外面的一條小巷裏,一個慌慌張張的中年羽人正在朝著這個方向跑來,一塊翠綠的翡翠在他手裏詭異地跳動著。

推開第四扇門,安市靳躺在病榻上氣息奄奄,失神的雙目中僅剩下最後一絲生命的光亮。他用盡剩余的全部力量握著兒子的手,嘴唇焦急地蠕動著,卻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即將年滿十六歲的安星眠臉上混合著哀傷和愁苦,猶豫了許久,終於開口說:“好吧好吧,我聽您的話,料理完後事之後,我這就去尋找一位有德行的夫子,去做一個正式的長門僧。”

第五扇門、第六扇門、第七扇門……安星眠一道道地跨過這些門,在其中看到了他的生命,他的歷史,他存在於世上所留下的點點滴滴的軌跡。他這時候才發現,當生命變成一幅長長的畫卷在他面前展現時,很多過去所執著的、所糾結的東西,似乎都變得不太重要。生命本身,才是人世間最美麗的事物,這一道一道無窮無盡的長門,通往的是一個讓人獲得寧靜的遠方。

最後他看到了一副奇異的圖景。他發現自己和鮫人篷琀已經變成了一個人。他就是這個鮫人,拍打著長長的鮫尾在怒海中沉沉浮浮,喉頭的軟骨吟唱著永不屈服的亡歌。他看到海水匯集成一條想象中的巨龍,揮舞著巨大的腳爪準備升上天空;他看見自己的精神力化為一座遮天蔽日的魂坊,死死壓制住這條巨龍。天空和大海似乎在這一刻合為了一體,火紅的烈焰從太陽中噴薄而出,席卷天地萬物,巨龍要沖破天與海的界限,而自己要燃盡生命去阻止它。

燃燒吧!安星眠對著黑漆漆的天空發出震徹天地的怒吼。如果要燃燒我的生命才能封印這條巨龍,就讓我化為灰燼來埋葬你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奇特而迷人的幻象才慢慢消失。安星眠睜開眼睛,忽然感到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每一塊骨骼都劇痛無比,忍不住呻吟出了聲。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再被捆在魂坊之上,而是正躺在雪懷青的懷裏。大家都已經回到了鬼船上,從船的搖晃程度來判斷,先前的海嘯與風暴應該已經止息了。

並且,篷琀的鮫歌聲終於停止了。

“結束了嗎?”他低聲問雪懷青。

雪懷青微笑著點點頭:“結束了,我們終於讓海之淵安靜了下來。不過,這只是暫時的,也許三年五載,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更短一點或者更長一點的時間裏,它還會復蘇。”

“但不管怎麽樣,這一次多虧了你們,”一旁的泣珠說,“如果沒有你們在,尤其是沒有你,篷琀肯定壓制不住海之淵了。對了,這枚薩犀伽羅,還給你。”

安星眠笑了笑,並沒有接:“你不是打算用薩犀伽羅和蒼銀之月研究移魂的方法嗎?”

泣珠搖搖頭:“你說得對,靈魂這種東西,或許真的是不存在的吧。何況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即便真的存在靈魂,存在轉移靈魂的方法,也已經沒有機會去辦到了。”

“那宇文世家呢?該怎麽辦?”安星眠問。

“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已經到了我的手裏,和他們的契約咒就自動消除了,”泣珠說,“現在我再把薩犀伽羅送給你,已經與他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