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破碎

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她的頭感覺好似一個飽含積水的哈密瓜。

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從汽車旅館門的另一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嘿。你在裏面嗎?”

咣當,咣當,咣當,咣當。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什麽不能拍打水族館的玻璃了。她感覺自己如同一條長了動脈瘤,並且病情發展得像冰河運動般極其緩慢的金魚。

“開一下門,不然我就進來咯。”

她像一個笨拙的醉酒嬰兒一樣爬下床,只穿著一條內褲。趴在地上,腦袋晃動,仿佛內部有一只不停擊打的樂鼓,她悄悄地向門口爬去。

門打開了,一束白光照射進房屋。

“噢。”她喃喃地說,“什麽事?”

“你要麽把今晚的住宿費交了,要麽你就離開。”

隨著她眼睛的適應,房間外面的光線變得不再那麽刺眼。站在那兒的是這個旅館的經理。不是一只呆頭呆腦就職於展台前的蘿莉熊,而是一個身材健壯,有著樂高玩具人偶一般光亮油滑發型的“圭多” (1) ,那頭發好像可以整個安上,再取下似的。啪,啪。

米莉安畏縮退避,窺視著,像是腦中裝著松鼠——饑餓難耐,已經習慣了一周都只吃廉價的外賣比薩,喝遍了所有能夠得到的酒——正啃噬著她的腦神經。

“我會馬上給你錢的。”她在撒謊。她其實手頭很緊。她已經窩在這兒好幾天了。房間費加上食品費加上酒費加上她一直連續購買的糟糕的色情片(與那些催人淚下適合女性觀看的言情片,還有什麽,算了,不說了)已經讓她幾乎破產。

路易斯也還沒有回來。他修好了他的卡車,但他聲稱自己有一些“要緊事”。

她覺得他不想見到她。

她並不埋怨他。她自己也不想看到她自己。

“你要麽給錢要麽走人。”

“我說了,馬上。給我幾分鐘時間。”

“你已經沒有時間了。你已經超過截止時間好幾個小時了。給錢或者卷包袱滾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不屑一顧地嗤之以鼻。當然也饑腸轆轆、垂涎欲滴,仿佛他的眼睛是兩張嘴,它們正在享受一頓佳肴,“你沒有錢嗎?”

“是的,沒有。我沒有錢。”

“那你就卷鋪蓋滾蛋。”

“隨便。就給我十五分鐘,我就走人。”

“你沒有十五分鐘,你只有一分鐘。”

“什麽?這他媽不可能。沒有人能在一分鐘內做好任何事情。一分鐘的時間你甚至都不能用微波爐加熱一杯咖啡。別這麽渾蛋好嗎?”

她的頭顱開始充血,如同她的心臟乘坐電梯到達了頂樓,現在在她眼球後面低沉笨拙地跳動。

“好吧,”他說,他開口之前她就知道他將要說什麽,“你知道嗎?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

他的目光漂移在她的大腿、臀部與乳房之間。

當他那荒淫放蕩的眼神終於抵達她臉的那一刹那,她猛然一拳擊中了他——

蜷縮著,胎兒球,酒吧、脫衣舞俱樂部或者傷感汽車旅館澡堂的霓虹燈,粉藍交替閃爍。他四十八歲,酒氣熏天,他這樣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他的肝臟看起來像一個擠滿了牛油的足球,被硬皮皮帶綁得很緊,就在那時,酒精中毒症狀猛然來襲——他倒下,暈了過去,嘔吐物又吞回了嘴裏。一陣急促的呼吸讓他的嘔吐物急劇回流到他的肺部。他“吸入”的最後一餐,基本上是一大坨伏特加和酒吧裏花生的混合物。死於因被嘔吐物堵塞呼吸系統而導致的窒息。

——鼻子。尤其是鼻梁。

此時此刻,他可能看到了滿天星辰。

從他鼻孔流出的兩條血跡如同兩條面包蟲。

米莉安砰地關上了門,趕緊鎖上夜鎖,然後匆匆忙忙穿過房間,抓起衣服,拿起她的東西拼命往包裏塞。這是她宿醉的地獄,像是她在噩夢中狂奔,穿過潮濕的混凝土,然而木已成舟。這個渾蛋要麽會去叫警察,要麽——

咣當,咣當,咣當。

嘭嘭嘭。

“你這個臭婊子!”

——他會進來把她揍成黏糊糊的肉醬。

米莉安走進浴室,推開後窗。在她鉆出這扇打開的洞,並跳到後面的停車場之前,她在鏡中看了自己最後一眼——幾天前她給自己染的粉色條紋頭發讓她心情愉悅,剩下的被漂成白色如瘦骨嶙峋的手指一般。

她一路狂奔。竭盡所能,越跑越遠。幾乎忘了喘息,和抽煙的欲望。

她發現自己回到了河邊。今天的河水,沿著雜草叢生的廢棄土地流淌,是灰白色,滿是泡沫的。頭頂上天空是石板的顏色。水與天空,融為一體。像一盤毫無吸引力的西式肝香腸。

香煙,打火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