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超凡解脫之路

綿延冗長的新澤西州高速公路——巴尼加特72號高速公路——熱蒸汽舔舐著灰色碎石路面,在它們之間逐漸熔化的黃色虛線如同一個又一個的黃油塊。

狹窄的雙車道上,汽車往返於海岸之間。一大家子人蝸居在小小的貨車裏。兄弟會成員在敞篷吉普車外大聲叫囂,強有力的樂動發出刺耳的轟鳴。有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穿著緊身的萊卡衣,上面印有無數個企業標志,仿佛他就是被贊助的騎單車的人,而非一個患有妄想症的蠢蛋。

她看到第一輛自行車後心想,嗯,對。自行車。我也應該騎我的自行車。但隨即她便否定了她剛剛的想法,不,這不是我的計劃。計劃是這樣的,回到老樣子。以正常的方式。米莉安·布萊克的方式。

她所需要的只是她用於請求搭便車的手勢以及供她逃走的手段。

是時候說再見了。為了擺脫路易斯與現實生活這兩個羈絆,為了再一次成為徹底不受約束徜徉在美利堅合眾國的幹道輔路和循環公路上,就像一顆“毒瘤”。

只是,出於某種原因,她沒有伸出她的拇指。

她只是步行著。

“我會在前面一點搭一輛順風車。”她獨自對著那黑色土耳其禿鷹說道。它們在從路面上升起的熱空氣的氣流軌道中翺翔盤旋。看著她,它們可能覺得她隨時可能會死在這兒。她倒在地面的那一刹那,它們便會去叼啄她的骨頭。

她可不會讓它們得逞。這些醜鳥。因為禿頭,它們可以毫無阻礙地將自己幹癟的匕首般的腦袋紮進逐漸腐爛的動物的黏稠軀幹之中。你曾是一只禿鷹,她心想。你還會再變成禿鷹的。

汗水黏膩地沾在她的眉毛上,滴落進她的眼睛,讓她感覺到一陣刺痛。

環顧四周,都是樹木。大多數是松樹,纖細脆弱的松針從沙土裏探出來,有時在風中竊竊私語。頭頂的電線架如同黑色甘草串。有時會出現一所房子——這兒的一座迷你豪宅,那兒的一處老鼠洞。然後米莉安的目光回到松樹以及它們的斜影斑駁裏。

暮光開始滲出夜晚的血液。太陽落下,月亮升起。一會兒,她看到北美脂松,一種生長在這幹涸的沙質土壤中發育不良而且扭曲的樹木。這種由於偶然的森林火災徹底燃燒後茁壯成長的樹木,會扼殺矮樹叢,從而使它們自己繼續存活,並且徹底戰勝了它們那些矮小低微的競爭對手。

北美脂松的出現意味著她位於松林荒原。蔓延冗長,沒有盡頭。松樹之家居住著這片人跡罕至、荒蕪之地裏不可思議並與世隔絕的居民。這也是神秘新澤西魔鬼的故鄉,有著一個驢首,還有帶有蝙蝠翅膀的卓柏卡布拉 (1) 一樣的吸血怪和一位女巫婦人,當然,如果你相信這些故事。

夜幕正式降臨駐足,汽車行駛在這條滿是枯萎樹葉,毫無生機的路上。米莉安甚至想放棄沿著公路步行的想法,走進那片詭異樹叢,那兒的松樹林或魔鬼可能會把她抓走。

然而,她一直沿著公路走了下去。一年前,她正在這片貧瘠之地的小屋裏飽受折磨。

她的腿劇烈疼痛,口幹舌燥,雙腳底部灼熱燃燒,舊的老繭同時也折磨著她。

她拿起一瓶水,抿了一口,然後再一口。然後瓶子就見底了。

她究竟抿了多少口?

該死的。

她想,終於是時候了。是該搭乘便車了,是該給舊生活一個交代了,是該給以前那個缺乏責任心的自己一個交代了。盡管,她知道,這些車中的大多數只能帶她回到島上。諷刺的是,她是如此地想拼盡全力把自己從流沙之中拉扯出來,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反而越陷越深。

盡管如此,黑暗的道路被從她身後傳來的車前燈之光照射得流光溢彩。她伸出了她的拇指,無論來者是誰,都沒有關系。命運將會發揮自己的作用,她會是一位慈祥的奶奶,一個酩酊大醉的聯誼會女孩,還是《閃靈》裏的傑克·托倫斯?

命運有其他的安排,如侏儒松樹般扭曲。

發動機的隆隆聲演奏出了太過熟悉的和弦。她回頭看過去——車前燈又大又亮,如同兩輪灼熱的太陽快速逼近,燒盡黑夜。

伴隨著一陣液壓刹車系統產生的刺耳刹車聲,車停住了。

她的內心有一個聲音在說,不,不,不,不。

但每兩個否定之間都有一個肯定。

“米莉安?”路易斯的聲音透過卡車引擎的聲音傳來。她像紙巾般被撕碎崩潰:她的軀幹想立即逃走,但在她骨子裏,在她內心深處,她卻是回到他的身邊。當她剛坐下的那一刻,內心的拔河之爭結束了,如同一個斷線的木偶般跌落,滾進高速公路旁的雜草叢中。

終於,她聽到車門被打開,又關上,然後她曾心愛的路易斯來到她的身後,巨大的身軀——讓人既欣慰又提心吊膽,像熊一般溫暖、柔軟,但是她知道,他也可以將她的腦袋扭斷成綻放的金光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