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宮(第6/14頁)

於是黎白南乘著一股正義怒氣離去,之後緩緩冷卻成某種不安,似極羞恥。

卡耳格使節告知即將離開,黎白南準備了措辭小心的信息給索爾王,對公主在黑弗諾所代表的尊榮致謝,以及自己與臣民非常樂意向公主介紹王國禮儀、習俗與語言。對於環、婚娶抑或不娶一事,只字未提。

與受夢境困擾的道恩術士談話後的傍晚,黎白南最後一次與卡耳格人會談,交付轉呈至尊王的信函。他先大聲朗誦,一如大使當初對他大聲朗誦索爾信件內容。

大使滿意聆聽:“至尊王會很高興。”

黎白南一面與使節客套,展示送給索爾的禮物,一邊百思不解地想:大使這麽輕易便接受避重就輕的回答。所有念頭都朝向一個結論:他知道我甩不掉公主了。黎白南的思緒沉默地激切回應:絕不。

黎白南詢問大使是否前往河宮向公主道別。大使茫然,仿佛受詢是否要對遞送的包裹道別。黎白南再次感到憤怒在心中湧起,看到大使表情略略改變,出現警戒、安撫的神色。他微笑,祝使節回卡耳格時,一路順風,隨即離開謁見廳,回房。

一國之主平日活動多是儀式典禮,一生泰半在公眾注視下,但他因坐上懸虛數百年的王位,接下儀節蕩然的宮廷,某些事便能隨心所欲。臥房裏沒有王宮儀節,夜晚屬於自己,他向睡在隔壁休息室的老橡道聲晚安,關上門,坐在床上,感到疲累、憤怒,與奇特的孤寂。

黎白南總戴著纖細金鏈,綁縛金絲小包,裝著一顆小石子,一塊色澤暗沉、烏黑,凹凸不平的碎石。他將石子取出,握在掌心,靜坐沉思。

黎白南思索術士赤楊與其夢境,試圖讓思緒遠離一切關於卡耳格女孩的蠢事,但唯一進入腦海的,是對赤楊的一陣痛苦嫉妒,因為他踏上弓忒土地,與格得談話,更與格得同住。

孤寂便是由此而生。自己尊稱吾主、最敬愛的人,不肯讓自己靠近,亦不肯靠近。

難道格得認為,失去巫師法力,便受黎白南看輕、鄙視?

格得的力量曾能完全控制人心與意志,所以這念頭並非全無可能,但格得對黎白南的了解應該不只於此,或者至少該有更高評價。

是否因為曾是黎白南的尊主與導師,因而無法忍受成為臣民?對那老人而言,的確可能:兩人地位如此直截了當、無可轉圓地對調。但黎白南記得非常清楚,在龍的陰影與格得統禦下所有師傅面前,他在柔克圓丘,對黎白南雙膝下跪,爾後站起身,親吻黎白南,告訴他要盡心治理國事,喚他:“吾王,摯愛夥伴。”

“我的王國是大人賦予的。”黎白南曾對赤楊如此說道。那便是格得賦予的一刻。全然、自願。

而這也就是為何格得不肯來黑弗諾,不肯讓黎白南去請益。他已交出權柄……全然、自願,不願旁人誤解他參與政事,讓陰影遮掩黎白南的光芒。

“他已完成願行。”守門師傅如是說。

但赤楊的故事撼動格得,派赤楊前來尋黎白南,請他視情況行動。

故事的確十分奇異,而格得說墻本身或許即將倒塌一事更甚。這會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一個人的夢境具有如此份量?

很久以前,與大法師格得一起旅行時,在到達偕勒多前,黎白南也夢過旱域邊緣。

而在那至西島嶼,他跟隨格得進入旱域,跨越石墻,進入昏暗城市。亡者陰影站在門口,或漫行於只有恒常不動的星光點亮的街道。他隨著格得,走遍冥界,疲累地到達山腳,一片只有灰塵與石塊的黑暗谷地。山只有一個名字:苦楚。

黎白南攤開掌心,低頭看著緊握的黑色小石,再度握緊。

完成前去旱域的目的後,兩人從旱溪谷爬上山,無他路回頭。踏上亡者禁行的道路,攀爬、翻越過切割、灼燒雙手的巖石,直到格得再也無法前進。他盡力背負格得繼續前行,然後兩人匍匐到達黑暗邊緣,夜晚的絕望懸崖邊。他回來了,與格得一起進入陽光,進入海浪打在生命之岸上的聲響。

已許久不曾如此鮮明地憶起那段可怕旅程,但來自山巒的黑色小石一直垂掛心上。

他如今恍然,那片土地的記憶,其中的黑暗、塵土,雖轉頭不願直視,卻一直都在心裏,只略掩蔽在白日種種明亮活動作息下。他轉過頭,明知那將是他再度返回之處,卻無法忍受這事實:獨自返回、無人陪伴,永遠。眼神空洞、無語站在虛影之城的陰影下,永不能再見到陽光,或飲水,或碰觸活生生的手。

他突然站起身,甩脫陰郁念頭,將石頭放回小包,上床就寢,關燈,躺下。他立刻再度見到塵土與巖石的昏暗灰蒙土地,遙遠前方連接漆黑尖銳的山峰,但在這裏是下傾斜坡,直直向下,向右,伸入全然黑暗。“那邊有什麽?”不斷前行時,他問了格得。同伴說不知道,也許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