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修復綠水壺(第6/15頁)

“夢境裏的確如此。但我從未聽說有任何人在夢境中去到那座墻。若巫師曾習得路徑,又擁有力量,必要時,可尋路前往該處。倘若缺乏知識及力量,只有瀕死之人能……”

雀鷹停語,憶起昨夜夢境。

“我以為那是個夢,”赤楊說,“它困擾我,但我很珍惜。一想到夢境,便像在心田上犁出一道傷口,但我依然攀附住那份痛苦,緊緊抱住。我渴望,我希望再次做夢。”

“你又夢到了嗎?”

“是的,我又做了一次夢。”

赤楊茫然直視西方的碧藍天空及海洋。寧靜海面上,朦朧躺著坎渤島上陽光遍灑的低矮山丘。兩人身後,太陽正越過高山北肩,燦爛升起。

“那是第一個夢之後的第九天。我在同一地方,但站在更高處。我看到墻在下方,橫越斜坡。我跑下山,呼喚百合,確信會看見她。那裏有個人,但一靠近,發現那不是百合。是名男子,正在墻邊,彎著腰,仿佛在修補。我問他:“她在哪裏,百合在哪裏?”他沒回答也沒擡頭。我看到他在做什麽。他不是在修補圍墻,而是拆除,以手指探挖一塊大石。石頭毫無動靜,他說道:“幫幫我,哈芮!”我發現那是為我命名的師傅,塘鵝。他已去世五年了。他不停以手指探挖勾扯大石,並再度喊我的名字:“幫幫我,讓我自由。”他站起身,越過墻向我伸出雙手,像百合一樣,握住我的手。但他的手給了我某種灼燒感,不知是因熱或因冷,但他的碰觸灼燒了我,我抽開手,疼痛和恐懼讓我自夢境驚醒。”

赤楊一面說話,一面伸出手,露出手背和手掌上一塊像舊淤青的黑印。

“我學到不能讓他們碰觸我。”赤楊低聲說。

格得看著赤楊的嘴,雙唇上亦有一塊黑印。

“哈芮,你當時身陷生死邊緣。”格得亦柔聲說道。

“還沒說完。”

赤楊的聲音掙脫靜默,繼續說故事。

隔晚,他再度入睡,發現自己又站在昏暗山丘上,看到石墻從山頂越過山坡,延伸而下。他朝石墻走去,希望能在那兒找到妻子。“就算她無法跨越,或是我無法跨越,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見著她,與她說話。”但即使百合站在人群中,赤楊也沒見到她,他接近墻邊,看到一群影子般的人在墻另一邊,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似曾相識,有些素昧平生。他一靠近,每個人都對他伸出雙手,以真名呼喚他:“哈芮!讓我們跟你一起走!哈芮,解放我們!”

“聽見陌生人呼喊自己的真名,真可怕。”赤楊說,“被亡者呼喚亦是可怖。”

赤楊試圖轉身爬上山坡,遠離石墻,但雙腿陷入夢中常有的衰軟,無法支撐身體。他雙膝跪地,以免被拖至墻邊;雖然四周無人能幫助他,他仍大聲呼救,因此在恐懼中驚醒。

自那時起,在每個深眠夜晚,他都會發現自己站在山坡上,身陷枯槁的灰幹長草間,面對山下石墻,亡者陰暗虛幻地聚集墻邊,對他哀求、哭喊,呼喚他的真名。

“我醒來,”赤楊說道,“在自己房裏,而非山坡上,但我知道他們在那裏。我還是得睡覺。我試過不斷讓自己清醒,若時間允許,則在白晝入睡,但我終究得睡。我會再度回到那裏,他們亦在那裏。我無法爬上山坡。我一移動,必定是下山,朝墻邊前進。有時我可以背向他們,但我會以為在人群中聽到百合聲音,對我呼喊,我轉身尋找,而他們便會向我伸出雙手。”

赤楊低頭看著緊握的雙手。

“我該怎麽做?”

雀鷹一語不發。

良久後,赤楊說:“我對您提過的豎琴師是我的好友,一陣子後,他看出來我有點不對勁,我告訴他,因為害怕有亡者的夢境而不敢入睡,他催促我、協助我搭船前往伊亞,去跟那裏的一位灰巫師詳談。”赤楊指的是一名在柔克學院受過訓的人。“那巫師一聽我的夢境,便要我一定得去柔克。”

“他叫什麽名字?”

“貝瑞。他服侍道恩島領主伊亞親王。”

老人點點頭。

“貝瑞說他愛莫能助,但他的吩咐對船長而言有如定金般穩當,我便再度回到海上。那是段漫長航程,遠遠繞過黑弗諾島,直入內極海。我以為或許在船上,日漸遠離道恩島,便能將夢境拋諸身後。伊亞的巫師稱我夢中身處之處為旱域,而我以為或許到了海上,便能離開那兒。但我每晚必定會回到那山邊,隨著時間過去,甚至一夜數次。兩次、三次,甚或一闔眼,就站在山邊,看著下方石墻,聽著呼喚我的聲音。我像是個因傷口疼痛而瘋狂的人,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找到僅存的寧靜,但睡眠便是我的折磨,充滿那些聚集墻邊的悲慘亡靈,他們的痛苦及哀傷,以及我對他們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