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修復綠水壺(第4/15頁)

雀鷹在大壁爐中點起一小簇火,到蜜桃樹群與雞舍采集早餐。赤楊從懸崖頂上朝北而去的小徑返回,說天一亮就去散步。他面露累積經年的疲憊,雀鷹再次震懾於他的悲淒神色,與自己夢境所余之深沉情緒相映。

兩人飲用了弓忒人喝的溫熱麥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蔭下的晨靄冷到讓人無法待在戶外,兩人便在爐火邊用餐。接著,雀鷹出去照料牲口:喂雞、喂鴿子谷粒、放羊入牧地。回到屋內,兩人再度並坐在前院長凳,此時太陽尚未爬過山頭,但空氣已變得幹燥溫暖。

“赤楊,告訴我,你為何而來。但既然你從柔克來,先告訴我宏軒館內是否一切安好。”

“大人,我沒進去。”

“啊。”平和語調,卻伴隨銳利一瞥。

“我只進入心成林。”

“啊。”平和語調,平和一瞥。“形意師傅好嗎?”

“師傅對我說:‘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摯愛與崇敬,告訴大人:希望我們能像過去一般,同行於心成林間。’”

雀鷹略帶憂傷地微笑。少時,說:“原來如此,但我想他讓你來不只為了說這些。”

“我會盡量長話短說。”

“一天還長得很哪,而且我喜歡聽故事從頭說起。”

於是赤楊從頭開始訴說自己的故事。

赤楊是女巫之子,出生於樂師之島——道恩島——的艾裏尼鎮。

道恩島位於伊亞海南端,離遭海浪淹沒的索利亞不遠。那裏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臟地帶,當黑弗諾島上只有相互爭鬥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統治的荒野時,彼處島嶼便已有邦國與城鎮、王及巫師。在伊亞、艾比亞、英拉德島或道恩島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溝人之女或女巫之子,都自認為古法師後裔,與黑暗年代為葉芙阮後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們彬彬有禮,偶爾摻雜過度高傲,擁有寬大坦蕩的胸懷與言談,淩駕平庸俗事與詞藻之上,但也因此廣受商賈懷疑。“像沒系線的風箏。”黑弗諾富商如此形容彼處人民,卻也不敢讓系出英拉德一族的黎白南王聽到如此想法。

地海最好的豎琴出自道恩島,島上也有音樂學院,許多著名的歌謠行誼歌者皆生於此,或曾在此修習。然而,赤楊說道,艾裏尼只是山中一個市集小鎮,並未浸溽在音樂中,而他母親百莓是名貧婦,只是還不至三餐不繼。她有個胎記,從右眉及右耳明顯延伸至肩上。許多有如此印記或怪異之處的男女都因而成為女巫或術士,一般人認為這是“天注定”。百莓修習咒法,也會操弄一般女巫之術,缺乏真正天賦,卻也有某種不凡能力,幾乎像魔法天賦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維生,盡其所能訓練兒子,也攢足錢送兒子去跟賦予真名的術士學藝。

關於父親,赤楊只字未提,對他一無所知。百莓從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欲,但也很少與任何男子維持比露水姻緣更親密的關系,與男子結婚更是少之又少。較常見的是兩名女巫共度一生,人稱此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會有一或兩名母親,但沒有父親。這點毋須多言,雀鷹也未追問,卻詢問起赤楊的受訓過程。

術士“塘鵝”將自己僅知的少數真言文字和幾個尋查與幻象咒語授與赤楊,孩子在這兩項上毫無天賦。但塘鵝依然花費心思發掘赤楊的真正天賦——他是修補師,能重組、復原物品至完好如初。無論是損壞的工具、折斷的刀刃或車軸,還是一只粉碎陶碗,他都能將碎片破塊重組,不留一絲瑕疵、縫痕或缺損。因此師傅派赤楊在島上四處搜尋修補咒文,他多半從女巫那兒得來,靠自學研讀咒文,習得修復之術。

“這算是某種治愈術,”雀鷹說,“是種不小的天賦,也非輕易可得的法藝。”

“對我而言,是份喜悅。”赤楊說,臉上浮現微笑的虛影。 “解開咒文,有時還發現該如何使用某個真詞以完成工作……重新組合一只木片都從鐵錮上脫落的幹裂木桶……看見木桶再度完整、回復應有圓弧、底座穩固,等待酒漿傾入,都讓我倍感滿足……曾有位來自梅翁尼的豎琴師——是位偉大豎琴師,彈奏時,噢,像高山上的急風驟雨,海上的海嘯風暴——他對待琴弦頗為粗暴,每每陷入演奏的激情而用力彈奏、拉扯,琴弦常在音樂飛升的顛峰斷裂。因此,他演奏時便會雇用我,要我留在身邊,他彈斷琴弦時,我會在下個音符出現前立刻修補好,讓他繼續彈奏。”

雀鷹如同行間談論專業般殷切點頭聆聽,問道:“你修補過玻璃嗎?”

“我修過,但那真是一次漫長、艱困的工作,”赤楊說,“玻璃有一大堆細小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