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澤上

偕梅島位於黑弗諾西北、英拉德群嶼西南,以帕恩海相隔。偕梅島雖是地海群島王國的大島之一,故事卻不多。英拉德島有光輝歷史、黑弗諾坐擁財富、帕恩島惡名昭彰,而偕梅島只有牛只、綿羊、森林、小鎮,還有一座籠罩全島的無言火山,名叫安丹登。

安丹登山南面,是上次火山爆發時灰燼堆積百呎深而形成的土地。江波河流切過那片高聳平原,朝大海流去,一路上蜿蜒聚池,布散漫遊,將整片平原化為沼澤,成了一片廣幅荒寂的水鄉澤國,有遼闊天際、稀少樹木、些許居民。土壤灰燼密雜,孕育沃饒碧翠的草地,當地居民便以此飼養牛群,為南方人口密集的海岸都市增肥牛只,讓牲畜在數哩寬的平原上恣意行走,仰賴河流作天然柵欄。

安丹登如其他高山般,決定天氣變化,身旁聚集雲朵。高澤之上,夏日短、冬日長。

某個冬日的早暗天色中,一名旅人站在狂風呼嘯的小徑交會口,兩條路都僅是牛群在蘆葦間踏出的小徑,不太可靠。旅人尋找下一條路的指引。

之前走下最後一段山路時,旅人看到沼澤地零星散布人家,不遠處有座村莊。他以為他正朝村莊走,卻不知不覺轉錯方向。高大蘆葦在小徑兩旁密密竄長,即便何處有燈火亮起,他也看不見。水流在他腳邊不遠處輕聲咯笑。他先前繞行安丹登山周嚴酷的黑熔巖道,已賠上了鞋。兩只鞋跟磨透,雙腳也因沼澤小徑的冰冷濕氣而酸痛。

天色迅速轉暗。一陣迷霧從南邊升起,遮蔽天空,只余巨碩幽暗山形上方灼亮星辰。風窸窣穿過蘆葦叢,輕柔、憂傷。

旅人站在路口,回應蘆葦吹哨。

有東西在小徑上移動,黑暗中一個巨大陰影。

“你在那裏嗎,親愛的?”旅人說,他說的是太古語,創生語。“那就來吧,烏拉。”小母牛朝他走了一、兩步,走向它的真名,他也向前迎接。他憑觸覺辨認出巨碩頭顱,撫摸雙眼間絲滑凹陷,輕搔新角根部的前額。“很美,你很美。”他說,吸入它滿是草香的氣息,倚向龐大溫暖。“你願意帶領我嗎,親愛的烏拉?你願意帶領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嗎?”

他很幸運,遇上農場小母牛,而非四處放牧的牛只,那些牛只會領他到沼澤更深處。他的烏拉很喜歡跳柵欄,但四處閑走一會兒後,便開始眷戀牛棚,以及偶爾仍讓她偷喝一、兩口奶的母親。如今,它心甘情願領旅人返家。烏拉緩慢果決地走上一條小徑,他尾隨其後。路夠寬時,他一只手放在母牛後臀;它蹚入及膝河川,他便拉住它的尾巴。烏拉左晃右擺,爬上低矮泥濘河岸,拍松尾巴,等著他在身後更笨拙地爬上岸。它繼續溫吞前行。他緊靠烏拉身側攀抓,因為河川冰冷透骨,他全身顫抖。

“哞。”向導輕聲說道。他在左前方不遠處,看見一點昏暗的方形燈火。

“謝謝。”他說,同時為小母牛打開柵欄。它上前迎向母親,他則步履蹣跚,跨越黑暗前院,來到門前。

門口一定是阿瑞,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敲門。她喊:“進來啊,你這個笨蛋!”他又敲了一次門。她放下手中修補的衣物,走到門前。“你難道喝醉了嗎?”她說,接著看見來人。

她首先想到的是王、貴族、歌謠中的馬哈仁安,高大、挺拔、俊美;下一刻想到的卻是乞丐、迷途的人,衣著肮臟,以顫抖手臂環抱自己。

“我迷路了。我來到村莊了嗎?”他的聲音既啞且粗,是乞丐的聲音,但不是乞丐的口音。

“還有半哩。”阿賜回道。

“那裏有旅舍嗎?”

“那你得走到歐拉比鎮,大概在南邊十到十二哩。”她只思索片刻,“如果你需要房間過夜,我有個空房。如果你要進村子,阿三那兒可能有一間。”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此留宿。”他用高貴的語法、打顫的牙齒說,一邊緊握門把強撐。

“把鞋子脫掉,都濕透了。進來吧,”她往旁邊一站,說:“到火邊來。”讓他坐到爐火旁阿帚的高背長椅上。“撥一下柴火。要不要來點湯?還熱著。”

“好,謝謝你,夫人。”他低喃,在火邊蹲著。她端來一碗肉湯,他饑渴而謹慎吞咽,仿佛久不習慣喝熱湯。

“你越過山頭來的?”

他點點頭。

“何苦呢?”

“來這裏。”他說,顫抖減緩。赤裸雙腳令人不忍卒睹,淤青、腫脹。她想叫他把腳伸到火邊取暖,卻不願冒昧。無論他是誰,絕非自願成為乞丐。

“除了小販這類人,沒有多少人會來高澤,”她說:“也不在冬天來。”

他喝完湯,她接過碗,在自己的位子,火爐右邊油燈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繼續修補衣物。“先把身子暖透了,我再帶你去床邊。那房間沒爐火。”她說道:“你是不是在山上碰到惡劣天氣啦?聽說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