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骨

又下起雨。銳亞白的巫師蠢蠢欲動,想念個氣候咒,只是個輕微細小的咒語,把雨送到山的另一面。他骨頭酸疼,酸疼地渴望太陽露個臉,照遍皮肉、將他徹底烘幹。他當然可以念個解痛咒,但那頂多只能暫時隱藏酸疼,這病症無藥可治。老骨頭需要太陽。巫師動也不動,站在家門口,介於黝暗房間及雨絲穿梭的開闊天空間,妨礙自己念咒,氣自己妨礙自己,氣自己必須受妨礙。

杜藻從不咒罵——力之子不咒罵,因為不安全——但他以咳嗽般的咆哮清清喉嚨,像熊一樣。須臾,一聲雷響自雲霧迷藏的弓忒山坡向下滾去,自北往南回響一陣後,消逝在雲霧彌漫的林裏。

杜藻心想,這陣雷是個好兆頭,雨很快就會停了。他拉起兜帽,走入雨中喂雞。

他查看雞舍,找到三顆蛋。紅布卡正在孵蛋,不久便可孵化。它患虱蟲病,變得蓬頭垢面、精疲力竭。杜藻說了幾個防虱的字,並提醒自己,小雞一孵出來就要清理巢窩。他走到雞圈,褐布卡、小灰、長腿、純白和國王正擠在屋檐下,對雨發表寬厚、潑辣的議論。

巫師對雞群說:“中午雨就會停了。”他喂飽雞群,濕答答地踏回屋裏,握著三顆溫暖雞蛋。他兒時喜歡在稀泥裏行走,猶記當時喜愛泥濘在趾縫間的沁涼;如今,他仍愛光著腳到處走,但已不再喜歡稀泥。那玩意兒黏黏的,而且他討厭每次進屋前,還得彎腰把腳清幹凈。以前是泥巴地還不打緊,如今為了避免濕寒滲入他的骨頭,家裏可有了片木板地,像領主、商人、大法師一樣。不是巫師自己的主意,是去年春天“緘默”從弓忒港上來,為老屋鋪了一層地板。兩人為此又起爭執。都這麽久了,他早該知道,跟緘默辯論沒有用。

“我踩了七十五年的泥巴地,”杜藻當時說道,“再踩幾年也死不了我!”

緘默自然沒有響應,讓杜藻從頭到尾聽入自己的詞句,感受其中的愚蠢。

“泥巴地比較容易保持幹凈。”杜藻說,也明白掙紮無用。的確,一塊填壓妥當的陶土地只需偶爾清掃,再灑點水避免塵土飛起就好,但聽起來還是一樣蠢。

“誰來鋪地板?”他問,如今只能發發牢騷。

緘默點頭,意指自己。

這孩子其實還真是一流的工人、木匠、組櫃工、鋪石工、屋頂工。這點在他還受教於杜藻,住在山上時,就已表露無遺。他在弓忒港那些有錢人家中的生活,也未讓他變得手拙。他驅著老太婆的牛車隊,從銳亞白老六磨坊買來木板,鋪成地板,隔天再趁老法師去泥沼湖采集草藥時,打亮磨光。杜藻回到家時,地板已完工,如深黑湖泊般閃閃發光。“現在每次進屋都得洗腳了。”他嘟囔抱怨,小心翼翼走入。木材如此光滑,光腳踩著仿佛是柔軟的。“真像絲緞。你不可能沒施一、兩個咒法就在一天內完成。看看這有宮殿地板的村野茅屋!好吧,等冬天來,火光照在上面時可好看了!還是我現在得弄條地毯來?金線織的細羊毛地毯如何?”

緘默微笑,很滿意自己的手工。

幾年前,緘默出現在杜藻家門。嗯,不對,一定有二十年、二十五年了吧。離現在好一陣子了。他當年真是個孩子,長腿、粗發、細臉,堅毅的嘴、清澄的眼。“你想做啥?”巫師問道,很清楚這孩子想要什麽、其他人想要什麽,所以不讓眼睛對上那清澈雙眸。他是個好老師,弓忒最好的老師,他自己也清楚這點,但他已厭倦教學,不想再收學徒在身邊礙手礙腳。況且,他感到危險。

“學習。”男孩輕道。

“去柔克。”巫師說。男孩穿著鞋和一件不錯的皮背心,可以付船費,或賺錢去學院。

“我去過了。”

聽到這句,杜藻又上下打量。沒有鬥篷、沒有巫杖。

“失敗了?被驅離?還是逃跑?”

男孩對每個問題都搖頭,閉起眼睛。嘴巴早已閉上。他站在那兒,專注精神,忍受痛苦,深吸一口氣,然後直視巫師雙眼。

“我精擅的事物在此,在弓忒。”他說,依然似耳語。“我師傅是赫雷。”

一聽這話,真名為赫雷的巫師像男孩一般靜立、回望,直到男孩垂下目光。

杜藻於靜默中尋求男孩真名,看到兩樣東西:一顆松果與緘口符文。他再繼續深尋,於腦中聽到一個真名,但他未說出口。

“我已經厭煩教導、說話,”杜藻說:“我需要靜默。對你來說,這樣行嗎?”

男孩點頭。

“那我就稱你‘緘默’。”巫師說:“你可以睡在西窗下的角落。木屋裏有個舊床墊,拿去曬曬,可別把老鼠也帶進來。”接著他朝高陵憤步走去,氣這孩子前來、氣自己屈服。但讓他心悸的不是怒氣。他大步向前——當年他還能大步行走——海風不斷從左向他吹襲推擠,海面上清晨陽光照過巨碩山影,他想到柔克眾法師,那些魔法技藝師傅、神秘與力量的專家。“那孩子超出他們能力所及,是吧?而且還會超過我。”他微笑心想。杜藻是個平和的人,但不介意生命中有點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