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書】 7

這個冬天,走到了尾巴。

她在新的落腳點裏整理著行李,窗外已敲過三更,桌上的香爐裏細煙成線,清冷微甜的氣味飄浮於室。

“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有人突在她身後亮了嗓子,嚇得她慌忙回頭。“則把雲鬟點,紅松翠偏。”他笑吟吟地看著她,一身白袍幹凈如雪,狐耳也化回了人耳,好一個羨煞世人的翩翩公子。

“你來啦?”她一下子高興起來,上下打量,“傷勢可好了?”

“已無大礙,休養一年半載,自當徹底康復。”他忽然朝她躬身作揖,“夜書姑娘救命之恩,沒齒不忘。”

“我也沒有做什麽呢。”她有些不好意思,指著凳子道,“坐吧。你一定趕了很遠的路才找到這裏吧。”

他坐下,笑笑:“我是一只狐妖,去哪裏都容易。”

“那些殺你的人追來了嗎?”她擔心道。

“他們一時半刻尋不到我。”他拍拍她的手,“放心。”

“你的手還是這麽冷。”她看著他細長的手指,“狐狸都是這樣麽?”

“大約是動得太少,身子暖不起來吧。”他笑,“要不你教我唱戲,聽說光是練身段都是極不容易的,沒準唱上一出“牡丹亭”,我身子就暖了。”

她噗嗤一聲笑出來:“狐狸學唱戲……”

“你教是不教啊。”他佯作生氣狀,“瞧不起我們狐狸麽?”

“不不,我教。”她趕緊點頭,“不過我聽你剛剛唱的那兩句,也不比我們戲班的小生差啊。”

他有些得意:“那便是天分了。”

“好吧,那你是唱旦角還是生角?”她打量他的臉孔,“你這模樣,扮哪個都漂亮。”

“你是杜麗娘,我自然是柳夢梅。”他擺了個誇張的姿勢,拖長了聲音,“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

她一甩衣袖,嬌著一笑。暖黃的燭光下,兩個秀美的人影投在墻上,聲如天籟,才子佳人,一段牡丹亭記唱得有板有眼,如癡如醉,可惜沒有觀眾,只有月色蟲鳴,無聲地欣賞這場難得的好戲。

天亮前,他要走,她問:“狐狸,你叫什麽名字?”

“梅夢柳。”他笑。

“你唬我。”她不悅,“一聽就是隨便編派的,人家叫柳夢梅,你就叫梅夢柳?”

“不騙你。”他特別真誠地看著她,“因為我今天才有名字,以前那些人都只管叫我妖孽或者狐狸精。”

她想了想,說:“罷了罷了,梅夢柳就梅夢柳吧。”

“你快休息,我下回再來看你。”

“嗯,路上小心。”

自稱梅夢柳的狐狸沒有食言,之後近兩年的時間裏,不論他們戲班去了哪裏,他都會找到她,除了跟她學戲,也會將他曾遇到過的稀奇事講給她聽,有時還會帶她飛到天上,落到那些她從未見過的山清水秀的地方玩耍。她喜歡跟他在一起,覺得平靜的生活多了顏色,他說的每個笑話,給她摘來的每朵山花,都是寶貝。

梅花樹下,青山深處,許多地方成了他們兩人專屬的戲台,她想,如果可以,她願意跟他唱一輩子牡丹亭。但一切都很保密,他總是挑四下無人的時候找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這一天,是除夕。他帶著她回到最初的那片梅林,雪很大,他背她,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上行走,她摘了一枝紅梅,摘下梅花來,惡作劇般插到他的發間。

“你最近是不是吃太多了,好重。”他故意一個趔趄,把她摔到軟軟的積雪上。

她翻身坐起,抓把雪砸他:“我的腰只有一尺六!”

“哈哈。”他躲開積雪,輕盈落到她身後,伸出雙臂將她裹到懷裏,“冷嗎?”

她搖頭:“我怕熱不怕冷,越冷越好。”

一陣寒風吹過,殷紅的花瓣從身後的梅樹上飛下來,落到他們的頭上,衣裳上。她握著他的手,看著不遠處的木屋:“要能一直住在這裏就好了。”

“夜書……”他的聲音有一絲黯淡,“興許再過一個月,我就要走了。休養兩年,我已經快痊愈了。”

她心下一沉,卻強迫自己微笑:“傷好了是好事,你還是會來看我的吧?”

“我是妖,我們不一樣。”他的下巴停在她的頭頂,“只有在這裏,我才能這樣安心地抱你,不用擔心背後會不會突然冒出一把想殺死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