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書】 6

他果然有妖法。

她鼓起勇氣去找他,可推開那扇破門,迎面卻只有泥濘曲折的小路,對面還坐著一位摘菜的老太太。雪地,梅林,木屋,無跡可尋。

她微微有些失落,一只狐妖,突然闖進她的世界,又突然消失了。她的生活還是沒有任何改變,每天練功練嗓,在定好的日子登台獻藝,她是鳳鳴班最紅的台柱最好的花旦,麗夜書,也是最受戲迷歡迎的“杜麗娘”,與她搭戲的“柳夢梅”已經換了好幾個,可那並不重要,反正台下最熱烈的掌聲,最青睞的目光,都是只給她一人的。她喜歡自己的職業,再簡陋的舞台,她也能光彩照人,也只有在舞台上,她覺得自己是被世界善意相待的。

冬天,她的演出場次會很頻繁,隔兩三天便有一場,而夏天,大概一個月頂多一場。

這些都是班主的意思,他姓馮,她剛剛認識他時,他還是個不到三十的青年,能用一枚繡花針取一個人,或者妖的性命。但現在,他是一個圓潤敦實、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帶領一個戲班子,走南闖北,賺回來的錢,一點血腥都不帶。

認識班主之前,她跟著母親生活,她家的院子離一座和尚廟很近,附近也沒有多少鄰居。

母親喜歡唱戲,每天捧著一本發黃的《牡丹亭記全本》,反復地看,反復地唱。家中的小院裏種滿梅花,那是母親唯一喜歡的花,她喜歡跟冬天有關的一切。每到夏天,母親就足不出戶,屋子裏有一口大水缸,一入夏她就把水缸注滿水,然後幾乎不吃不喝地呆在裏頭,睡一整個夏天。

對父親,她沒有任何印象。這個男人自她記事起,就沒有出現過。母女倆的生活很清苦,沒有什麽朋友,但因為母親那張年輕好看的臉,來滋擾的狂蜂浪蝶倒是常常岀現。她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個瘦成杆子的男人,左臉上的痣還長著長毛,他常常躲在母親去洗衣服的小路上對其動手動腳,被母親斥責之後不但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有一次竟還拿了幾塊糖來誘她,讓她跟他回家做他女兒。母親趕來時,氣得直哆嗦。

那天,母親讓她自己先回家裏,她跟那男人一道,往旁邊的樹林中去了。一盞茶的時間後,母親獨自回來,她有些害怕,想上去抱母親,卻被她一把推開。她覺得肩膀那兒很疼,好像被很燙的東西碰到似的,母親的手,剛剛正碰到她的肩膀。

母親在水缸裏呆了整夜,第二天才像往常一樣,給她梳頭做飯。從那天之後,那個男人再沒出現過。不光是他,所有對她們母女不懷好意的人,都漸漸沒了蹤跡。她問母親,為何要住在和尚廟附近,他們每天都要敲鐘,好吵啊。母親摸著她的頭說,這裏安全。

安全嗎?如果安全,他又怎麽會出現?

那天在下雨,很大,院子裏,母親跟他對面而立,她站在他們中間,嗅到了不安的氣息。

“你以為,和尚廟的香火氣就能蓋住你的蹤跡?”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孔往下滑。

“起碼,得了十年安穩。”母親微笑。

“你應承過我不殺人。”他冷冷道,“你也應承過我,會善待師兄。”母親沉默。

“十年前,紅袖樓大火,百條人命。”他擡手,指向院外竹林方向,“十年後,那裏又藏下數條冤魂。你讓我如何再信你?”

“你可以替他們報仇。”母親嘆了口氣,“只是別當著孩子的面。”

她不太聽得懂這些對話,但她突然覺得母親會離開她,她飛跑過去,緊緊抱住母親。他像被人刺了一刀,壓抑的痛楚在眼底掙紮:“我曾說過,一切只能靠你自己。可你一再破殺戒,終有一日會重歸本相,屆時自有別人來找你斬草除根。比我厲害的,大有人在。”他看著緊摟著母親的她,嘆息。

母親蹲下來,抱著她,不哭不笑,許久之後,她對他說:“七天後你再來吧。我的生活,我自有打算。”

雨越來越大,把所有人與物的輪廓都模糊了。

七天之後,他如約而來。也是在這天清晨,她失去了母親的蹤跡,留下來的,只有一本《牡丹亭記全本》。十歲的她,沒有哭,沒有鬧,只抱著這本唱詞,問他:“我娘會回來吧?”

“如果她愛你,就不會再回來。”他蹲下來,直視她的眼睛,她跟她母親很像,小小年紀,已是明媚動人。她的眼淚終於吧嗒吧嗒掉下來,落在唱本上。

房間內的溫度突然升高,離她最近的木凳突然騰一下燃燒起來,火焰來得無憑無據。他皺眉,拂袖生風,火焰驟滅。隨後,他一把摁住她的肩膀,咬牙道:“盤腿坐好!”她驚慌,照做。冰涼刺骨的氣流,從他的手掌流向她的天靈蓋,她無法言語,不能動彈,靈魂像要被擠出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