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書】 6(第2/2頁)

一切都結束在他吐出一口鮮血之後。她撫著心口,所有的不適都消失了。她回頭,愕然看著瞬間虛弱不堪的他,一縷新生的白發飄在鬢邊。

“你叫夜書是吧。”他擦去唇邊血跡,費力坐起來,調勻呼吸,“你爹麗敏知,神知堂的弟子,我的師兄。”

她怯怯道:“我不知我爹的名字。我沒見過他。”

“你當然沒有見過他。”他苦笑,“十年前,一個叫紅袖樓的地方失火,火燒得太快太猛,所有人都沒有逃出來,包括你爹。而那時候,你還在你娘的肚子裏。”他頓了頓,在短暫的猶豫後,說,“那場火,因你娘而起。”

她茫然,惶惑,這些事,並不是她這個年紀能承擔的。

“跟我走吧。”他起身,一縷白發垂在肩頭,他拈起幾根,自嘲地笑笑,“以後,咱們都得學著過尋常人的日子了。”

她是怕他的,但他跟那些來滋擾的人不一樣,他身上沒有猥瑣,沒有惡意。沒有拒絕的立場跟勇氣,她抹著眼淚站起來,抱著那本唱詞,跟他走出了大門。

又是十年,她再沒回去過那個和尚廟附近的家。

他組了一個戲班子,取名鳳鳴班,從此天南海北討生活。他說,你娘唱的牡丹亭,天下一絕,你雖比不了,但也勉強接近。

鳳鳴班,麗夜書,在無數次粉墨登場後,漸漸廣為人知。

在她真正長成一個大姑娘後,她才知道,神知堂是專門抓妖怪的地方。那個大雪紛飛的夜裏,已是班主的他看著她的眼睛,說,“你娘是一只魃,你身上,流著一半妖血。”

她愣了許久,最後只是“哦”了一聲。原來,妖就是她這個模樣,但是,跟人又有什麽區別?

“魃,身藏異熱,不善加控制,赤地千裏,萬物成灰。千年前,魃被龍族天界聯手剿滅,只有極少數幸存下來,隱藏妖力匿於人群,甚至與人結為夫妻。隨著時間流逝以及血統的混雜,魃的後代們也漸漸失去了祖先們強大的能力。但它們仍有‘怒火一起,百裏成灰’的危險。”他看著她的臉,“你娘屢開殺戒,妖性漸濃,留在你身邊,早晚害你屍骨無存。若她還保有一絲良善與理智,自當尋得極寒之地,了斷殘生。”

她緊緊抓住手裏的唱本,指甲憋得通紅:“我跟她一樣對麽……”她擡起頭,眼睛有些發紅,“是一只隨時會燒死別人的妖怪?就像當年那張木凳……”

“不一樣。”他搖頭,“你只有她一半妖力,當年我已用盡全部修行將之封印,雖不能根除,但只要你心境平和,夏熱之時打坐調息少出門,冬雪之季多受些寒氣護體,便與常人無異。這幾年,你做得很好。”

她沉默半晌,忽然笑了:“難怪你夏天都不讓我多登台。”

他笑:“萬一你唱激動了,燒了戲台子可怎麽好。”

“你再也抓不了妖怪了,對不對?”她突然問,“這些年,你老了,胖了。”

“不抓就不抓,當戲班班主更賺錢。”他笑笑,低頭看了看發福的肚子,“沒了飛檐走壁打打殺殺的能力,說胖就胖了。”

“殺了我,殺了我娘,你本可以這樣做。”她望著他。“你娘是我師兄的妻子,你就是我的師侄,沒有殺自家人的道理。”他坦白道。

一時間,兩人相顧無言。

“今晚雪好大,我出去走走。”她起身告退,推開門,雪花打著旋兒擠進來,她回頭,“班主,你喜歡我娘,對吧。”

他微愕。她笑笑,迎雪而出。

不多時,庭院裏傳來優美的嗓音——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不知自己唱了多少遍牡丹亭,當了多少回杜麗娘。

也許,她是世間心態最好的一只妖怪?班主說了,只有心境平和,她才能安安穩穩地做一個尋常人。而她也明白了,為何母親最愛梅花,最喜冬季,只有在這個季節,她們才能放開懷抱去跳去鬧,去哭去笑,而不用擔心情緒的激烈勾起妖火,傷及無辜。她們一直在被局限的命運裏,尋找夾縫中的自由,與為數不多的幸福。

坐在顛巔的馬車上,她不斷將頭伸出去看那座離自己越來越遠的院落,他們的戲班又要去別處了,可是,那只狐狸直到她離開,都沒來同她告別,他的傷好了麽?該不會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