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如意

就像八年前,他等著律笛一樣,如意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公元1390年 應天府句容縣滴流坡

李定遠被他的大丫鬟琵琶抱在懷裏,昏昏沉沉地穿過國公府的花園,來到他爺爺住的宣園。

雖然還未睡醒就去給爺爺請安,失了禮數,但李定遠向來受寵,自是沒人敢挑他半句的。

李定遠今年才十歲,雖不大明事理,但也知道自家爺爺是大大的了不起。明朝的皇帝往下數的第一人,就是他爺爺李善長了,以前官拜左相國,居百官之首。用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形容他爺爺,是最貼切不過的了。

朝廷上的事李定遠不清楚,但他卻知道自家爺爺有九個兒子十五個孫子十二個孫女,最喜歡的單單只有他。要不然沒見爺爺寵著誰,就連娶了公主媳婦的二叔,也沒在自家爺爺面前討到什麽特殊待遇,除了二叔一家住在公主府外,其他叔伯堂兄弟姐妹們,都在江西九江的李家主宅,獨獨只有他一個人被養在爺爺身邊。

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李定遠除了覺得很少見到爹娘有些苦惱外,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所謂紈絝子弟的腐敗生活。連每天早上給爺爺請安,都半睡半醒地走個過場。

他爺爺住的是正宗的國公府,廳堂的規制是一二品官廳堂,五間九架,氣勢宏大。李定遠微張了下眼睛,立刻就被房檐上的琉璃瓦反射的陽光刺痛了雙目,懶懶地又合上了。

又走了不一會兒,感覺到琵琶的呼吸刻意地放輕了下來,李定遠也聞到了一股濃郁的寧神香味道,便知道已是進了爺爺的書房。他揉了揉眼睛,打算和平常一樣跟爺爺撒個嬌,爺爺就會一臉無奈地接過他抱在懷裏,甚至連他揪爺爺的胡子,爺爺也會寵溺地任他胡鬧。

只是今天那熟悉的溫暖懷抱卻未如約出現,李定遠懵懂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家爺爺陰沉著一張臉,手扣著釉裏紅茶盞,正坐在黃花梨四出頭官帽椅上,目光森然地盯著他。

“看看你這個混賬樣子!成何體統!”

李善長那是從元順帝至正十三今年就開始在朱元璋身邊打天下的元老級人物,雖然所做的事務和漢時劉邦身邊的蕭何一般,都是負責內務軍政統籌之類的。盡管在二十二年前就告老退出了官場明哲保身,但依然威嚴不減當年。平時在自家疼愛的孫子面前,有意地收斂了身上的戾氣,但此時卻無心再做隱藏,那一股迫人的威視就像是海嘯一樣,朝李定遠鋪天蓋地般壓去。

抱著李定遠的琵琶也算是被波及到,駭得渾身發抖,差點連懷裏的十三少爺都抱不住,下意識地就跪伏在地。

李定遠因為大丫鬟的這一跪倒,順勢站在了地上。他倒是沒被自家爺爺的變臉嚇到,自顧自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這才上前幾步,規規矩矩地跪在李善長面前,口中請著安就拜了下去。

這一套禮數李定遠很熟,每當過年過節他都要見那些叔伯堂兄弟姐妹們,每人每天都做一遍。雖然他還真沒這麽認真地做過,但看過這麽多遍,怎麽也都能學得有模有樣了。李定遠被李善長另眼相看,自然不只是因為他長得特別可愛,李善長更喜歡的是他的玲瓏心眼,覺得這小子最像他。所以連為他定名字的時候,都沒遵循這一草字頭單字的規矩,愣是起了個大氣的名字。

李定遠乖乖地磕完頭,也不起來,直挺挺地跪在李善長面前,仰著頭無辜地看著他。

李善長看著自家孫子水嫩嫩的臉龐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沒一會兒就敗下陣來,本來蓄好的氣勢像決堤的黃河水一樣,呼啦啦地流了個幹幹凈凈。他嘆了口氣,把小孩兒拉了起來,摸著他的額頭,愛憐道:“遠兒,是爺爺今天心情不好,沒磕到哪裏吧?爺爺都聽到‘呯’的一聲了。”李善長那在外人眼中,可當真是說一不二的宣國公,只要他臉一沉,那哆哆嗦嗦跪下來的人一片一片的,若是那些人看到這首席公卿做小伏低的一幕,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一地。

李定遠的那雙大眼珠子轉了轉,心中唾棄自家爺爺估計又是氣不順了,前幾天折騰身邊的護衛們,現在開始折騰起他來了?這可不行,趕明兒要把四哥和六哥也叫過來同甘共苦,反正他們就住在隔壁的公主府。

李善長對這小東西了解得無比透徹,只看他這表情就知道這兔崽子在想什麽,啐道:“又想去禍害小四和小六?”對於其他孫子,李善長向來都是直接叫序齒的,甚至有些孫子的名字他都想不起來。所以對於李定遠,他確實是格外不同。

李定遠的四哥和六哥都是堂兄,叫李芳和李茂,都是他次子李淇和臨安公主的兒子,今年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了,哪裏還能跟才十歲的李定遠一般見識。他們的母親臨安公主是朱元璋的長女,李善長之前也因為這個公主媳婦特別安心,覺得朱元璋就算再殘害功臣元老,也絕對不可能對親家下手,所以對那兩個孫子也頗為親近。當然,那親近的程度和李定遠還是有所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