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英

榮壽公主從未正眼瞧過我一眼。

她跟小公主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宮裏每個女人,包括即將出嫁的小公主,都因怕我而不敢正眼瞧我,但榮壽公主無視我的理由,不是恐懼,而是厭惡。每次遇見我,這位宮外來的公主鼻子就會皺起來,嘴唇抿得更緊,嘴角更加向下彎曲。這讓她的下巴顯得更長,也讓整個人更顯陰冷。這又何必呢?同是太後的心腹。所以我私下總想找她談談,要跟她說明,甚至聲明,我們事實上是同一類人。可她那張嚴酷的臉,從未對我放松過。當這個陰冷的人從我身邊走過時,總像是在警告:離我遠點兒,別讓我聞見你身上的臭氣。也就是說,她拒絕承認,我們是同一類人。

我身上的確有一股子臭氣。我自己聞不到,可有人能聞到,譬如,像榮壽公主這樣的人。這是專屬太監的氣味兒,這氣味造就了一類特殊的人種,無論走到哪裏,出現在哪個人群中,人家會立即辨認出,那是一個太監,一個沒有性別的人。一個沒有性別的人,只能散發出沒有性別特征的氣味兒。因而,他也就失去了分辨左右、上下、黑白、好壞、美醜的能力和準則。我承認,我是這類人中的一員。這倒不是多數人恐懼我,榮壽公主厭惡我的真正原因。

事實上,我並不想失去生而為人的基本準則。作為紫禁城的總管,我不想落得個是非不明,黑白不清的名聲。恰恰相反,我努力維護這些準則。在宮裏,既然人們生活在各種約束和準則裏,我又怎能避開和舍棄準則呢?即便,我失去了散發出具有性別特征的氣味兒,失去了這種能力,可我並不甘心。我認為一個人可以通過模擬氣味和對氣味的仿制,營造出性別特征,且又具有隨機性。就是說,時而我可以假扮男人,時而我又可以扮做女人。獲得特征對我如此重要,因為,這也許是唯一能與失去的準則看齊,或是重獲準則的方法。我意識到,我那已經“沒有了”的前任——安德海公公就是因為失去了準則,而鑄成了一生的惡果。盡管,安公公曾試圖在這一問題上有所突破。安公公的方式是極為愚笨的,僅僅在身上灑些洋人制的不三不四的香水,用些宮女的胭脂香粉,就以為獲得了某種確定的性別特征,就以為萬事大吉了,這種掩人耳目的蠢法子,我是絕不會用的。

最初,在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後,每天,我都會把穿過的衣服聞上百遍,想知道我身上到底散出的是什麽味兒。可每天我都會以失敗告終。我不能找太監幫我辨識這味兒。我只能找來一個心靈手巧的宮女,讓她詳細描述她聞到的氣味。

宮女說,什麽也沒有聞見。我說你再仔細聞聞。宮女又聞,說,覺得皮膚忽然有一種收縮的感覺,就像一滴冰水忽然滴在了手上,那味兒。我說,你不是在描述氣味,你是在說你自個兒的恐懼。宮女又說,那味兒像是一種放了很久的木塞的味兒,而且是被主子忘記的洋酒瓶塞的味道。我知道這種酒一般被放在一只密封的盒子裏,從此不會有人再多看一眼。我說你說的不是氣味兒,你說的是一個墓室。後來宮女是這麽說的,說那氣味就像有人在遭到長久囚禁和經久不息的痛責後,身上散出的很澀很苦的味道……這味兒跟您的味兒有些接近。我說你在說冷宮吧?別說得那麽復雜,簡單些。宮女又說,就像放壞了的樟腦發出的氣味。這一說法讓我立時無話可說。宮女看我惱怒,立即求我降罪。看在她是旗人的分兒上,我放過了她。只讓她從此去做那些人人厭棄的粗活臟活。誰讓她說我說得那麽寒磣,那麽不堪呢?宮女走後,我還是很認真地思考了那些說法,又再次回顧了榮壽公主見我時的反應。我得出了結論:總之,這是一種劣等的氣味兒,它緊張,冷,有害,總體上,它是一種屈辱的氣味兒,說得準確些,它不是一個人的味兒。其實,這不是我思考後得出的結論,而是我從榮壽公主陰冷的臉上看到的結論。

在得出這樣的結論後,我力圖改變自己的處境,也就是改變我身上的氣味兒。這個要求看似簡單,實則困難。用女人的香脂香囊並未能使事情好轉,只會更糟。混合氣味讓人感到混亂和難堪,從宮人們的反應上看,我不是重獲了某種準則上的尊嚴,而是變成了次品中的劣等品,這就像老女人偏偏配著鮮花一樣讓人難以容忍。甚至連太後都不得不警告我說,這算什麽?洗幹凈了再來見我。我問太後,是什麽讓她老人家難以忍受?太後她老人家說,看見你來,我就胸悶氣短。這個辦法,我僅僅試用了一天就放棄了。

這就是我苦悶之所在。為了讓自己從“既不是女人,又不是男人”的身份,變成“既是女人,又是男人”的身份,我可謂費盡了心機。我恨不得披上女人或男人的皮來實現這一目標。這一念即起,真的就幫我實現了目標。可每張人皮貼身穿著,很容易變質,人皮不如動物皮那麽富有韌性。人皮,太脆弱了,即便是經過特殊處理的人皮,用幾天後就會變得暗沉,長出斑點。好在我穿的不是一張死人皮,而是一張活人皮。而且,穿上人皮後,會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響,還有咳嗽聲和喘息聲。當然,效果是顯著的,如果穿著的是一張男人皮,我立時就變成了一個道貌岸然的男人。人們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了嚴厲的父親,喜極而泣。自然,人們心裏還是充滿恐懼的,但這種恐懼卻因此有了確鑿的指向與內涵,而不是盲目的,莫名其妙的恐懼。是的,獲得這樣的內涵是我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因此我得強忍著從男人皮子裏傳來的聲響,將它的咳嗽聲視為我自己的咳嗽聲,將它的喘息視為我自己的喘息。事實上,尋找這樣的人皮並非難事,官場中道貌岸然的男人比比皆是,絕大多數,都是在塞給我很多銀子後,才獲得了這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