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

我並未得到嘉順皇後送來的書,盡管自嘉順皇後進宮後,我一直在等著它。它是一個靈物,在沒見到它之前,它是一段只有少數幾人知道的傳言。它不是誰想得到就能得到的東西,它有自己的意志。

一百年前,它存在重華宮的翠雲館裏。書用石頭和木頭的盒子盛著。倒不是為了更好地保存它,而是為了阻隔它的靈力。這本書在康熙朝成形,據見過它的人說,它的靈力來自書的作者。它以被閱讀維持和補充靈力。石頭和木頭的盒子阻斷了它被讀的途徑,迫使它進入二十年的休眠。是誰喚醒了靈物,又是誰將它帶出宮外,這一直是宮中謎團。當年,偷走靈物的人用另一本幾乎亂真的仿品替換了它。因而,小薩滿在一百年後重新打開石頭和木頭的盒子時,發現書在見光的瞬間化為一小堆灰色的粉末。小薩滿確信這有害之物失去了所有的靈力,瞧,它徹底消亡了。然而,他雙目失明的師傅,老薩滿,望著黑暗的虛空說,有朝一日,它還會跟著一個女人回來的。它的歸來將榮耀至極。

我從我那早逝的額駙口中得知靈物的消息。我懷疑,靈物或許有制造傳言的能力,它會在一些地方,很可能是一些書裏,留下懸念和去向的蛛絲馬跡。在我和額駙談論白薩滿的那個夜晚,額駙在談話的最後無意間說到了靈物。這個秘密,顯然是額駙的母親從宮裏帶出去的。作為前朝公主,她完全有可能見過石頭和木頭的盒子,並得知靈物外逃的消息。額駙說有一本被封存的書將隨著一個女人入宮。額駙說這話的時候,並不知道這是一本什麽樣的書,他只是自言自語說出了自己一直未曾解開的謎。我卻記住了這句話。

我從瞎眼老薩滿嘴裏探知靈物的秘密。瞎眼老薩滿說,靈物,納蘭容若危險的遺物,只有在了解它的情形下才能使用它。要記住,它是應付危機的一個法子和工具。掌握這個工具,如同馴服一匹烈馬。很難說,是你在馴服它,還是它在馴服你。如果你未能像駕馭一匹烈馬那樣駕馭它,那麽你就會淪為它的坐騎。要記住,靈物,來自葉赫那拉一族中最叛逆的人——納蘭容若……說到這裏,瞎眼老薩滿便不再繼續,像是墜入亂麻般的思緒。我曾多次造訪瞎眼薩滿,卻無法得到更多內容。每次,只要說到,“它來自葉赫那拉一族中最叛逆的人——納蘭容若”時,他的聲音就戛然而止。

我不得不放棄與瞎子的對談,在無數個不眠之夜,遊離在魅影重重的宮殿群裏。在這個看不到希望的地方,我認為任何一個可以擊碎恐懼的工具,或僅僅只是一個預示,都不該輕易放過。我需要靈物,它也許真會在危急時刻,扭轉局面。這是在白薩滿後,我能找到的另一個希望。

在嘉順皇後穿上被詛咒的吉服前,靈物正走在從承乾宮前往翊璇宮的甬道上。它選擇了一條最為妥善的道路。它繞過中宮,西六宮,從最不起眼的小道上,迂回前行。它在一個食盒裏,由皇後的一名貼身侍女捧著,看上去,很像宮眷間的禮尚往來。然而,在它快要抵達翊璇宮時,卻被李蓮英截獲。這奴才,不知為何出現在這個地方。他像他的前任一樣詭秘,和他的前任一樣有著動物般的靈敏、善辨的嗅覺,還有好聽力與好視力。可以這麽說,他在繼承他的前任所有劣等的技能外,竟又創造出更讓人恐懼的能力。他來無蹤,去無影,像是有許許多多的分身。人們無法捉摸他,他身上穿著奴才堆裏最耀眼的衣服。那身衣服來自綺華館。他不像安公公那樣張揚和傲慢。他總是小心翼翼隱藏自己。這正是他最讓人不安的地方。無論是從視線,還是記憶裏,你無法搜出對這個人的印象——你根本就記不住他,你根本在看他一眼後就忘了他。你根本就在有意躲避他,因為你根本不了解他,也無從了解他。李蓮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他一直在暗處,而你一直在明處。你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被他看見、分析、佐證,而你卻對他一無所知。這就是每個人都深感恐懼的原因。無論是不是太後的心腹,人們對這個人的意見和認識是相同的,那就是,你根本不認識他,而你的每一分鐘都可能被他監視。他或許就在你身邊,即便你沒有意識到,你心裏的恐懼也會告訴你,此刻,他有可能就在你身邊。

他極有可能偽裝成一株荒草或一塊爛泥,藏在我身邊,像雜草和小碎石一樣長在窗戶或地縫裏。可在這宮裏,我不屬於那些懼怕他的人群中的一員。我只有厭惡,像厭惡一片永遠潮濕的沼澤。盡管,在太後面前,他對我低眉順目,恭敬有嘉。從翠縷講過在安公公密室的見聞後,對李蓮英的厭惡就在我心裏生根。從他將靈物截去這件事上看,他是除我和嘉順皇後之外知道靈物的第三個人。尚且不知的是,拿走靈物,是太後的懿旨還是他自己的想法。我小心揣度,發現太後並不知道這件事。直覺告訴我,李蓮英已經用石頭和木頭的盒子,再次將靈物封存。因為,在此後的若幹年裏,我雖然確信靈物還在宮中,卻未能找到它的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