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

我聽到載淳在喊我的名字。他說,葉赫那拉。在這宮裏,載淳是我唯一的親人,他沒有喊我母後,而是叫我,葉赫那拉。載淳死了,而我還活著,這件事有多奇怪。我眼見他死去,卻沒有覺出痛苦和悲傷。載淳的死,是我做了很多次不斷重復的夢。在夢裏,他已經死去很多遍了。那麽,再死一遍又如何?明天他還會回來的,他還會坐在寶座上,像一個真正的皇帝那樣。

撰寫歷史的人,一直沒有弄明白,死去的人不是載淳,而是我。他們更沒有弄明白,我不是在1875年死去的,我在我們從熱河回來那一年就已經死了。也就是四十八年前。發現這一點讓我頗感意外。在我執政前的半年,沒有人發現,我其實是一個死人。我是唯一一個發現自己已經死去的人。

死去與活著,並無太大分別,我只是覺得周身的分量比以往輕了許多。此後,我再也沒有找回那種有分量的感覺——就是腳踏在地上的那種踏實感,手放在親生子肩頭時心安的感覺,指尖掠過絲綢時,涼而柔的感覺,就是夾一塊酸梅,還沒送入嘴裏,就有酸意盈然的感覺,身處月光中,不在現世的感覺。這些感覺,都死去了。周圍的什物、男人、女人、兒子,都在加深我已經死去這件事的真實性,他們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要為我提供證據。

我不確定載淳是否早已發現這個秘密。我能肯定的是,他是第一個為我提供死亡證據的人。載淳,在他七歲那年的秋天,我們避難在熱河,住在一個狹小的庭院裏。那些日子我見不到皇帝。我終日守著我們唯一的兒子。如果皇帝給我機會的話,我會再生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這是毫無疑問的。

那天,載淳在我對面坐著,用一柄蒙古短刀學著削一只梨子。載淳長大了,該懂得如何孝敬父母,宮女在一邊教他削水果,又教他如何送給他的父親。載淳手握蒙古短刀,只是一柄小巧的孩子用的小刀,那薄薄的刀片削過他的手指,他割裂的手指立時淌出鮮血來。這孩子從來不會哭,只是傻傻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好像根本感覺不到疼痛。我也看著那根滴血的手指。我也沒有感覺到疼痛。多麽奇怪,我居然看著親生子的傷口而無動於衷,相反,我開始發火,我說你學得好笨,連白癡都不至於割破自己的手指。我後來還說了什麽,我完全不記得了。我罵他,侮辱他,甚至他的父親。我停不下來,幾乎罵了所有皇室和朝堂上的男人,我發自肺腑地厭惡所有愚蠢的男人,這裏面包括我的親生子。我是怎樣將我的親生子也算進我憎惡的男人中的?這一點我想不起來了,我一直咒罵,開始是咒罵,後來就變成了詛咒,我詛咒每個男人都沒有一個好的死法——忽然間,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我意識到,其實我已經死了。

我環顧四周,發現一切都很遠,侍女說話的聲音很遠,窗戶向一個方向傾斜,沒有人發現,我其實是一具會移動的屍體。我不具備很多只有活著的人才具備的東西,比如說,疼痛。

我若使勁想,想我如何,何時死去的這一幕,就會頭痛欲裂。就像從中被劈為兩個人,一個人在努力辨認另一個。一個試圖摧毀另一個獨自主宰這具肉身。我看不見,只能感覺到她。如果我沒有死,我怎麽會摸不到載淳呢?如果我沒有死,我怎麽會看著他流血的手指而無動於衷,感覺不到絲毫的心痛,就好像我自己的手在出血一樣?死去就是這種感覺,沒有知覺,沒有感覺,心也不會疼。

在載淳死去時,相同的情形又出現了。我看著他受苦,卻無動於衷。我感覺不到生離死別。我不想哭,無法流淚,心裏沒有波瀾,我看見載淳自己選擇的皇後也像冰塊一樣一點點消融,甚至,我羨慕她的消融。她的心隨著載淳的心在一點點縮小。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我在看著月光中的這一幕時,再一次,又一次意識到,其實,我已經死去多年。我以一個死去多年的人的目光,看著這兩個正在死去的年輕人,就像看著有人正在步我的後塵,想要跟上我。

我哀悼,卻感覺不到哀悼的氛圍;用膳,卻沒有膳食的滋味。多年來我只是扮演了哀悼中的太後,扮演了一個活得有滋有味的聖母皇太後。我演著演著,就忘記自己已經死去這個事實。沒有人會緊緊抓住死亡不肯松手,在生與死的交替中,我已經學會了放棄死而選擇生。我對於死亡的感知只是瞬間的幻覺,那一瞬間,我好似離開了我自己,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你死了。我只在片刻裏認同這一說法。隨後,另一個聲音說,你一直活著,而且還將活得更久!我要離開死亡的欲念如此強烈,這讓我不斷向誘人的後宮尋找庇護。我渴望越來越多精工細作的衣服和飾物。宮眷們贊美我貌美如花,智慧仁慈;群臣們稱我英明無比,是母儀天下的聖母皇太後。在我的記憶裏,我要的,並非只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