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指

幾乎所有的人都忘了我的名字,自從我弄丟了那勞什子妖書,就被罰去做了雨花閣的灑掃工。

雨花閣,是春華門內的一處佛樓。我從未見皇帝太後後妃來過雨花閣。宮裏佛事大都在寧壽宮梵華樓、慈寧宮大佛堂、寶華殿、鹹若館、寶相樓舉辦。我每日的活計,就是將雨花閣裏裏外外的塵土弄幹凈。每年四月初八,五名喇嘛在頂樓無上層誦大布畏壇城經。二月初八、八月初八,十名喇嘛在二樓瑜珈層誦毗盧佛壇城經。三月初八、六月初八、九月十五及十二月十五,十五名喇嘛在底層智行層誦釋伽佛壇城經。

我是薩滿,怎能與喇嘛同處?來雨花閣清掃佛堂佛龕佛像,便是對我的懲罰。在喇嘛誦經時,我隱藏自己,仿佛雨花閣除了供奉的佛像,真是一座無人的空樓。

總之,我被遺忘了,淪落到連灰塵都不如的地步,也就只能與灰塵為伴。十年了,我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麽蒼老,也沒有看上去那麽衰弱,一切的原因,都在於灰塵。

可這宮裏總歸是有一個人知道我的,他的花名冊上記著我的名字,注有我獲罪的原因和服刑之地。我說的是大主管李蓮英。他雖知道我,卻忘了我。知道和忘記是兩回事兒。我想有一天他會想起我。這是師傅,瞎眼老薩滿告訴我的。

師傅臨死前跟我說過一個預言。師傅說十年後,妖書會回到宮裏,如果你還想做薩滿,就要想辦法把它找回來。我想,一個將死之人是不會說昏話的,我牢牢記住了師傅的忠告。

由於每日清理梁、枋、外檐、內檐、天花、屋頂、寶頂、每一片鍍金銅瓦、每一片琉璃瓦上的浮塵,我學會了飛檐走壁的本領。屋頂上的鎏金飛龍,閣內高大的龍形穿插枋,六字真言和渾金彩畫天花,每天都要擦拭與維護,不能有半點損害,不能留半點刮痕,不能讓半點渾金彩繪脫落,木頭的花紋與接縫處不能有塵土,尤其重要的是,不能成為各種小蟲的繁衍之地。

一開始,低矮處還比較好處理,越往高處,清掃就變得越發困難。我不得不用繩索將自己懸掛在屋梁上。後來,在無數次練習中,我僅憑兩指鉤掛在裝飾物鏤空處,便能將自己懸空固定在墻壁上,用另一只手完成清掃。做到這一點並未讓我滿意,在不斷練習和反復嘗試後,我逐漸掌握了平衡和在矛盾空間中行走的訣竅。

我的功力在忘我的操練中漸入佳境,日臻成熟。其實秘訣就在於要使自己達到忘我之境。忘我,是最高境界。我如履平地般在墻上、屋檐和無比光滑的琉璃屋頂上行走,並將這項功力最終演變為本能。我認真服刑,的確做到了讓這地方一塵不染。一絲不苟的勞作讓我明白無誤地知道,自己是活著的,讓我在隨時都有可能陷入的疑惑不定中迅速找到支撐。服刑,準確地告訴我,我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還有,在十年後,為何,我依然在這裏。

太靜了,我聽得到灰塵落下和白蟻在樓外撕咬松枝的聲音,聽得到灰塵落在佛龕佛像上的數量,因而我總能精確地知道哪片地方更需要詳細而徹底地清掃。我的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有效,以至於這幢西六宮最高的地方,竟成了無塵之地,不僅無塵,簡直連飛煙都難以幸存。這裏太幹凈了,像被人用蠟密封存一般。從未有人驗收或是監視我,我可以偷懶,磨洋工,可是太安靜了,每一粒灰塵落下的聲音都驚醒了我。去除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灰塵,已是我的本能反應。因而,即便十年裏,除去喇嘛誦經的七天,雨花閣無人過問。我相信在整個紫禁城,雨花閣是一塊真正潔凈之地。

灰塵就不必說了,這裏沒有一絲蛛網、一根草屑,甚至沒有半點雨季帶來的青苔和黴斑。沒有一只野蜂能在此安下巢穴,也沒有一只燕雀會在此築巢。沒有壁虎、蚊蠅,也沒有白蟻。這座宮殿從不燃香,即便是似有若無的煙,在我眼裏也是灰塵。這裏沒有人的足跡,我不僅拂去了喇嘛的足跡,也拂去了喇嘛念經的嗡嗡聲,我也拂去了自己的足跡。為了不留下半粒塵土,我學會了腳不沾地地走路。不是我擦去了自己的足跡,而是我走過之後,地上根本就不會留下足跡。作為一個學期未滿對巫術一知半解的小薩滿,我的本領不是降妖除魔與神靈對話,而是在無盡的懲罰中試煉出了無人可敵的輕功,我像擅長攀援的動物一樣敏捷,又像無聲的鳥兒一般輕盈。深夜,我總是坐在雨花閣無上層之上的屋頂,注視著遠處的燈火。出於安全和潔凈的考慮,雨花閣從不點燈火。我坐在暗處,享受著夜色的斑斕。

十年裏,我活得更像一頭動物,而不是一個人。幹活的時候,我總在自言自語,這是為了不忘記和荒廢語言。十年裏,我成了一個完全獨立自足的人,每天只花小半個時辰,就能采集到自己所需的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從這一點上看,我更像是一個自我放逐的人,我將雨花閣變成了一個僅屬於自己的王國,身兼皇帝和臣民兩種身份。不過,本質上說,我是個替師父受過的罪人。比起那些戰戰兢兢的太監們來說,一直這樣下去,也沒什麽不好。但是慢慢地,我心裏積滿了哀愁。灰塵最終不是被扔在別處,而是堆在了我心裏,我變得像黑夜一樣憂郁而哀愁。我希望像扔掉灰塵一樣,扔掉我心裏的愁緒。天哪,我竟然像一個漢族詩人一樣抑郁而感傷,我一定是病了,急需治療。可若是我走出雨花閣,被人看見,即便不被看作鬼魂也會被當作竊賊。沒有人認識我,更沒人願意聽我口齒不清的解釋。當然,也肯定無人為我作證。況且,我當初進雨花閣時,所受的就是幽閉之刑,我被判罰不能離開這地方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