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人月色

她讓所有的人都進來,看著我,穿上這件禮服。她的貼身侍女除去我身上的飾物和衣服,我赤身裸體站在眾目睽睽之下。圍著我的是妃子、宮眷、宮女和太監。我無處可逃,被眩暈弄得迷迷糊糊,任由擺布。我僅僅是一個活物,或是一個木頭架子,侍女一件件向我身上披掛著。更換衣服的過程非常緩慢,猶如舉辦一個隆重的冊封儀式。這是一套專門為我量身定做的吉服。我麻木而僵直,正如這衣服制造的效果。沒有人認為這是對我的侮辱和懲罰,當侍女們將衣服一層層套在我身上時,連我也不得不贊嘆,它令人炫目的織造技藝和合體的剪裁。

它像我的第二層皮膚。

宮眷們被這件吉服的光彩所吸引。它如此耀眼,以至於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屈膝跪拜。蠱惑一詞用在我身上是完全錯了,這件衣服,才勘用“蠱惑”。

這是件蠱惑人心的吉服。這就是我領受的懲罰,我將被衣服的光彩所掩蓋,沒有人能看到我,聽到我,我僅僅是我的衣服。我被衣服損毀,太後身邊正站著這類人——李蓮英。我如此厭惡他,而我正在被貶為像他那樣的奴才。衣服將剝奪我所有的尊貴以及尊貴這個詞的含義。人們投向柔順卑微的目光,完全出自對這件吉服的贊譽。這就是布西亞瑪拉對我的詛咒。靈物說,看不見我,我被紫色覆蓋。我明白了,我將被這件無比光彩的紫色衣袍所覆蓋,就像被華麗的墳墓掩埋一樣。

我大概只做了一刻鐘的自己。我這一生恐怕真正只有這十幾分鐘的榮耀。在這一刻鐘裏,我強烈地意識到一個不同以往的自己,離開靈物的意志,離開太後的威懾力,我看到她不可掩飾的另一張面孔,相對於以前的我,我此刻的存在確定無誤。領受懲罰,意味著對“我”這個事實無可避免的承認。這是懲罰。她要懲罰的是我,而不是被靈物驅使的虛殼。因而,這懲罰於我別具意義。當我穿著這身吉服走出儲秀宮時,只有一個人冷冷注視著這一切。她冷漠、小心,不流露出一絲的同情、一絲的憐惜,她隱藏在沒有絲毫感情的目光後面,她注視著我身上的衣服。我明白,那目光說,她知道這件吉服對於我的含義。她知道這是一個無比邪惡的懲罰。我的死,因為衣服而注定。

去儲秀宮前,我坐在午後冷清的光線裏,回想我在宮裏的這段光陰。時間短促如水滴,現在水滴要落下了。我受靈物驅使入宮,現在靈物對此作何感想呢?我將靈物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在白晝明亮的光線中,這本陪伴過我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的書,如此單薄,一小節蠟燭就可以焚毀它。焚毀它是否意味焚毀了我在宮裏的這段經歷和記憶,是否意味著,我能從這段時間和這個地方走出去?去哪裏呢?從走出阿魯特·崇崎,我父親家大門的那一刻起,我就被當成一個死人看待,只有這樣,才能減弱家族在失去一個成員時的痛楚。這是一個很重很重的獎賞。為此,我要問靈物幾個問題。我翻開書,一陣微弱的震顫從我手心掠過。

“要發生什麽?”

“皇後,我看不見你。你被紫色覆蓋又站在一片月光裏,晶瑩剔透。我無法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麽。”

“若是我死了,你就成了我的遺物,我如何處置你呢?燒了你,埋了你,撕碎你,還是將你交給太後?既然你的願望是得到‘她’的靈魂。”

“皇後,你攜我去過了,我們重合在一起,你在念書。你用我的靈光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當然,我看到了,我看到‘她’的靈魂和‘她’占有的寶座。除非有力量的人,才能將‘她’,放進我的書頁,我無法依靠我自己和你捕獲它。皇後,你看到了表象後面的東西,是真實在懲罰你。你不該看見你不該看見的東西。我警告過你,你卻為了證實不再被我控制而一意孤行,你也將為自己選擇結局,對此我無能為力。”

“誰將捕獲邪靈?”

“把我交給大公主,她的屋子裏,藏著我的同類,把我放在那裏,我和她,都在等一個機會。除此,你還要交給她一件舊物,如果你珍視自己的記憶,你會從舊物中顯身,這就夠了。”

很多年後,人們會說皇帝死於天花和梅毒。他的死是那麽艱辛和痛苦,而我是兩個目擊者中的一個。

我穿上了太後賞賜的吉服,像每個昨天一樣出入於宮苑之間。沒有人能再看見我,這是一套結實的刑具,緊緊捆綁在我身上,從此不會再離開了。

我正在融化,像雪和冰,變得單薄而透明。這些改變不為人知,衣服直抵我的咽喉,高領子、長袖和蓋住雙腳的袍裾,遮蔽了我。我頭戴鳳冠,流蘇與垂飾掩蓋了我的大半個臉,就這樣,衣服將我好好掩埋了。我走動,從宮眷們的目光裏走過,也只是一件衣服走過而已。我僵直地站在眾人之中,也僅僅只是一件會移動的吉服罷了。我正在被熾烈又冰冷的火烘烤著。我在變得幹癟的同時又在融化。我的分量漸漸變輕,輕如鴻毛,我走來的時候沒有人聽到我。我的形體被衣服小心維護,沒有人看見我的變化。衣服裹住了我薄而透明的軀體,沒有人意識到我已是半生半死。只有我知道,我正在一點點緩慢又無比清晰地死去。從手指腳趾開始,從頭發和皮膚開始,死的寂靜正在奪取我的氣息和音容。每天,宮女們幫我脫下禮服時,不需要鏡子,我能看見今天又失去了多少自己。那些鏡子,該死的鏡子,我命人將所有的鏡子從屋子裏撤去,我還需要鏡子麽?我已經改變。而我所有的改變,我的仆從是看不見的,她們被衣服征服,害怕碰壞這絢爛吉服上的每一個飾物,每一個花邊。她們像對待一個上千年的玉石杯盞一樣謹慎又誠惶誠恐。她們害怕而不知原因,她們看不見穿著衣服的人正在消融、變淡,正像輕紗一樣似有若無。如果我曾經是一棵枝葉繁茂的海棠樹,那麽秋季提前到來了,樹上的葉片正在飄零,而我不會再在第二年的春天復蘇。如果我曾經愛過,我的愛正在淡漠,我已感覺不到初入宮時的熱情,熱情已經冷卻。可是,我依然每天端坐在正殿的鳳椅裏,我在等一個人出現。我的心正在冷卻。我保留著等待的姿勢。我有一個固執不變的想法和理由,我在等一個人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