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賜

皇帝帶來的燈燭漸漸黯淡,晨光映亮了窗紙。驅使我說話的力量消失了,我像一件脫下的衣衫,塌陷下去。

我倒在皇帝的臂彎裏,睜大眼睛,重新審視這個男人。

皇帝臉上滿不在乎的笑容完全褪去,褪去笑容的皇帝,穩健又持重。我與他似第一次相見。我的心被強烈的愛占據,我的愛沒有受任何意念的支配。此刻我比以前更愛他,我的愛是連貫的,不為靈物所左右。皇帝從我眼裏看出這種不可改變,他的眼裏也燃起相同的火焰。這個不平靜的夜晚,長得像過去了數年。愛如此危險,我們為對方擔憂,卻已無法回頭。靈物說要回到源頭,是什麽樣的源頭,誰的源頭,又如何回到源頭?哪裏是夢開始的地方?

布西亞瑪拉,就是答案與源頭。當這個名字花粉般襲來時,無論對皇帝還是我,危險此時已經站在門廊下了。閃電般的震顫在我們視線裏流轉,落下。我們在晨光中互行君臣大禮,最後一次。

一整夜,皇帝讓整個後宮不得安寧。皇帝公然蔑視所有的妃嬪而只垂青於皇後,令所有嬪妃奴才們的眼神都變得不幸而哀怨。宮妃們在我面前垂下頭,將眼神移向別處。太後上下打量我,讓眾人退下。儲秀宮裏殘留著煙草的苦味。

“你知道我為何只留你一人?”

“請太後明示。”

“因為你伺候皇帝有功,我要好好感謝你。”

“太後,我只是在盡自己的本分。”

“是麽?”她挑起眉毛,“你蠱惑皇帝,使他專寵你一人,這是你身為皇後的本分嗎?”

“我與皇帝暢談詩文,並不曾蠱惑皇帝。”

“我請了最好的老師教皇帝詩文,最終他卻連奏折都讀不通,你與他談詩文,他反而聽懂了?”

“皇帝很懂詩文,只是皇帝不願顯露才識罷了……”

“難道說這麽些年皇帝一直在裝聾作啞!”太後呵道,“是你了解皇帝,還是我了解皇帝?”

懲罰就要來臨。太後的怒火在胸中燃燒,而我的心平靜如水,我沒有感覺到恐懼。我不知這是麻木,還是一夜間,我的心已變得堅硬,總之,我平靜地看著太後。我們只有五步之遙,她坐在寶座上,我站在她的正前方。她是大清的太後,我是大清的皇後。

“你覺不出我會懲罰你嗎?”

“是的,太後,您會。”

“你害怕嗎?”

“我很害怕。”

“可你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害怕!”

“我在替皇帝擔憂。他怕您,太後。”

“這宮裏沒有人不怕我。”

“是的,太後。恐懼是傳染病,正在這宮裏蔓延。這是因為邪靈在秘密掌控著紫禁城。”

“你是說,這宮裏最高的權威不是皇帝,不是慈安太後,也不是我,而是一個叫邪靈的東西?太可笑了,不僅可笑,你可知你正在冒犯皇帝和我的尊嚴嗎?”

“她的名字是布西亞瑪拉。”

“邪靈?這是你的猜測,還是你的杜撰?是你的臆想,還是你親眼所見?”

“她要毀滅所有已經建立已經書寫的歷史……”

“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

“我在跟布西亞瑪拉說話。”

說出這句話連我自己都萬分驚訝。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如此肯定而又毫不含糊地說出這句話,與此同時我走近她,逼近她,我想看到那雙總是咄咄逼人的眼睛裏的眼睛。看看那令皇帝恐懼的閃電,看看占據著這個軀體的靈魂。是的,她在。她的眼睛正在裂變,閃電掠過她的瞳仁,令四周黯淡;她膚色雪白,透亮;藍色的血,正沿著她眼睛周圍細小的皺紋向整個臉頰延伸。她的臉改變了。可那還是聖母皇太後的臉,此刻,誰看到她,都會為這張臉深深震撼。這正是皇帝十多年前親眼目睹的一幕,皇帝並未誇大其詞,這一幕如此可怕,因為這雙眼睛裏含著十足的邪惡,這是如墜深淵的感覺,伴隨而來的,是消極,那又鹹又腥的味道,這味道在我口唇間蔓延,讓我眩暈,接著,是恐懼,對死的恐懼,對即將到來的黑暗的恐懼。恐懼像一個正在落下的波浪,覆蓋我,我聞到刀劍穿過皮肉時鮮血的氣味——

它正在到來,可奇怪的是,它總像是在另一個地方發生,在我和它之間隔著距離,彈指間的距離,我還可以冷靜,甚至可以冷漠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僅僅只是看著。

“我不會讓你毀了皇帝,絕不!”她喊道。

“邪靈……”

我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我竭力阻止自己想要逃走的想法,盡量保持語調的平穩。

“您看到過現在的自己麽?”

“你說什麽?”

“您看到過現在的您自己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