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第2/4頁)

我沒有念出聲,只是緩緩揭起紙頁。紙張如綢緞般滑涼,我們都注意到,這本書很新,根本不像存了百年之久。紙張沒有一絲一毫的殘破,紙頁間甚至有微微的墨香。字跡清晰,猶如剛剛落墨。它嶄新、鮮亮,剛從沉睡中醒來。書沒有翻閱過的痕跡。從始至終,它是一本新書。

“這本書看著面善,像是在哪裏見過。”

“這本書一直藏在我曾祖父的藏書樓上,皇上從何而見呢?”

“好讀嗎?”皇帝眨眨眼。

“這是入關以來,滿人所寫的最好的詞,至今,還沒有人能超越這位作者的才情。”

“太後也有一模一樣的一本。”皇帝平靜地說。

我暗自吃驚,盡量控制自己驚異的表情,詢問地看著皇帝。他頑皮地笑了笑。

“皇後,若是還有一模一摸一樣的書,這本就不能稱為珍本了?”

“皇上果真見過?”

“太後有間存珠寶的密室。一天,門開著,朕就進去了。在太後鳳冠旁,放著這樣一本書。朕很奇怪,又不能問太後。她不許旁人進她的珠寶室,包括朕。朕翻了翻書,沒發現有什麽特別的,只是奇怪珠寶室為何會存書。”

“太後若喜歡哪本書,通常會讓內務府依樣做呈覽本。呈覽本要用明黃緞料,繕寫刊刻,紙張印刷都別有不同。皇上所見或許是仿制的?這本書自曾祖父從乾隆年開始存於藏書樓上,從未因任何理由離開過,如今,世間唯此一本……”

“編纂《四庫全書》那會兒,天下所有的珍奇之書都被收進宮裏,此書怎會流落民間?”

“這件珍本是從宮裏流落民間的。”我脫口而出。

皇帝若是執意問,這個本子是如何從宮裏流傳至民間,乃至最終為曾祖父所收藏,無疑,我是要編一個故事給皇帝聽了。可皇帝並無意問及此事。我相信面前這本書,是唯一幸存於世的一本,倘若太後也有一本完全相同的書,那意味著什麽呢?那意味著,宮裏還有一個靈物。

“皇上。”

“皇後。”

我們同時呼喚對方,我們都有一個秘密想要告訴對方。我想要說的是靈物,而皇帝要說的卻是另一件事。我請皇帝先說。

那天,我並未看到一本書,而是看見了別的東西——一間密室。我本以為珠寶室只有一間,其實不然,那僅僅是一個一連串房間組成的通道的入口。一間連著一間。每個屋子的墻壁上都貼滿了繁密的牡丹圖案,設供案和香爐,房間的陳設大同小異。這倒沒什麽奇怪的,太後禮佛,又供奉薩滿教的白衣大士。不過,若是太後公開供奉的神靈,就沒必要藏在密室裏。房間開始是藍色的,後來是藍紫色,然後是灰色和黑色。越是往裏走,越是黑暗陰森。宮裏頭的東西我全玩遍了,圓明園裏殘存的萬花陣我也玩膩了,我揣著好奇與不安一直向裏走,探秘的心思讓我振奮不安。房間像鎖鏈一樣環環相扣,我忘記已經走了多少間,也不知還要多久才能走到盡頭。正當我後悔不該冒然闖入時,發現那一直在我前面搖曳閃爍的亮光也停下來,不再晃動,也不再向後退縮。我但願這是最後一個房間。

房間的盡頭並無燈盞。是一朵花的亮點。是一件衣服上的刺繡閃亮的光點。聖母皇太後是有這麽一件衣服,上面綴滿了小珍珠和碩大的夜明珠,想必,那坐著的人是太後吧。我看不清。等我適應這裏的暗淡,我看見,一件燈籠形狀的衣服端坐寶座,袖口軟軟地放在扶手上。這裏供著的到底是什麽神?那一年我十二歲,除了太後的雙瞳,我不知什麽叫恐懼。我走到近前仔細看看,那到底是一件袍子,還是一個人。我摸了摸搭在扶手上的袖子,軟塌塌的袖子忽然鼓脹起來,好像裏面真有手臂。我什麽也沒摸到,可袍子裏也並非空無一物。正揣測著,袍子裏忽然伸出一雙手臂將我舉了起來。還是那對空袖子,而在閃爍的衣服的亮光中有一雙眼睛。或許那不是什麽眼睛,而是一股強烈的惡意和憎惡……我被重重摔在地上。

醒來後,我躺在聖母皇太後的床上。

你做了個可怕的夢,她說。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說,你沒有去密室,沒有看見任何東西,也沒有被摔,你甚至沒有來過儲秀宮,你做了一個夢。

我想那的確是一個夢,可我被摔壞了,渾身散了架般疼痛。這又怎麽能只是一個夢呢?

密室教會了我恐懼。此後,我們對此只字不提,避而不談。從那天起我有意親近慈安太後,視慈安太後為母後。這讓聖母皇太後非常不滿,可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我懼怕生母,我將“你不能”改為“我能”,只是為了表明,我可以讓自己離危險遠一些,再遠一些。我覺得那雙眼睛和惡意,就是太後的眼睛,也越相信,將我舉起摔下的力量,來自她。至少,與她有關。後來我再也不曾進過那個珠寶間……這是榮壽公主出嫁前後的事了。此後,所有的路和房間都必須被照亮,我得看清楚我所在的地方,我必須足夠清醒,我討厭黑暗和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