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第3/6頁)

安公公聲嘶力竭,刺耳的聲音令父親煩躁,父親想立即離開這間密室。他本能地將椅背上搭著的一件黑鬥篷,隨手向安公公扔了過去。這件鬥篷像一片展開的烏雲,遮住了那頭狂亂的、嘶叫不已的怪物。

安公公在黑鬥篷裏劇烈扭動著。行刑官揮手,幾個侍衛上前一番捆綁,才讓黑鬥篷平靜下來。

父親撫著自己的額頭,走出密室。我已經來到外面的大堂。父親臉色蒼白,深吸一口氣。看見了我,他並無驚訝,只是皺了皺眉,他向我施禮,我連忙攙住父親的臂膀。父親在顫抖。方才那一幕在他心裏遠未平息,父親眼裏充血,滿是疲倦。我快速向父親講述地下花園和安公公的瓶子。若是沒有剛才一幕,父親不會相信我。他緊鎖眉頭,瞳孔的顏色越來越深。

“父親,我們得將安公公帶往綺華館,在延春閣的墻上有一扇門。安公公手裏有門的鑰匙。父親,那個地下花園就在門後……”

有極大的可能,父親所說的石棺裏的惡咒和邪靈就在那裏。我應該看見過,經過過,可我怎麽想都想不起來了。

“邪靈就在後宮,也許,正在窺視著我們。”父親說。

“‘她’是誰,是誰發出了詛咒?”

我說的,是太後說過的“她”。父親說的,則是火光中顯現的那張臉。父親稱它為邪靈。

“我不知道它是誰。我只知道,它是一個女人,一個被遺忘的魂魄。惡咒與它牢牢連在一起。要去除咒語,就要除掉邪靈;要除去邪靈,就要去除咒語。它既詛咒了愛新覺羅,又詛咒了自己。自古,還沒有人用過這麽惡毒的方法,用詛咒自己的方式令自己不滅。公主,你看見過我腦子裏的畫面,你也看見過那張臉,它就是我要找的邪靈。”

“不,父親,我只看見了大火,我沒有看見火光中的臉。”

“它從火光中逃走,那張臉。它遠離,藏匿,它藏在死亡裏。死是斷絕,而它的死,卻是不滅。聖祖將裝殮它的石棺放回原處,因這中了不死之咒的邪靈沉睡不醒。驚醒它是危險的,它只能被原樣秘存。詛咒預言的時間在末世,可末世到底是哪一世,誰都無法預知,更何況是聖祖。以聖祖的豪邁和聖明,聖祖相信,祖先的基業不會有衰亡的時刻,而聖祖所開創的輝煌,會一直延續下去。所以,末世之說在聖祖看來荒誕不經。末世不會到來,聖祖以極大的信心掩埋了邪靈。可這無法銷毀之物也顯示出它不滅的意志,這在聖祖心裏又布下陰雲。詛咒的惡意令聖祖惱怒,聖祖將發出詛咒的女人從歷史中抹去,就像她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遺忘為我們換來了沒有陰影的安寧。她肉身粉碎,灰燼也被風吹散。最初,許多人還記得她的名字,後來,連名字也忘記了。現在的她,僅僅是一則詛咒的傳說。這是與它有關的僅有的消息。

“皇族不相信邪靈會逃逸。可在皇室衰微之時,憂慮喚起了族人對惡咒的畏懼。因為邪靈的魂魄終究沒有散去,而且無法散去。作為傳說存在的詛咒和邪靈,是提醒,也是彌漫於皇族中綿長不滅的恐懼——它醒來,逃走。末世終究還是來了,詛咒的惡念也已醒來,如果不加阻止,勢必將完全應驗。今夜,也許是我覺羅一族最好的機會……紫禁城已被我的人控制。大內一如既往,是為了不驚動邪靈。我雖有一把除邪的寶劍,卻不知是否有獲勝的可能。至於安德海,他長期服用施了咒語的草藥,普通刑具無法對付……可你說,會弄到安德海之瓶。看來,這是唯一的法子。卻不知,那叫翠縷的宮女是否能如約而至。”

父親從懷裏掏出懷表。離我與翠縷約好的時間還差半個時辰。要從安公公嘴裏掏出什麽已不大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押著這怪物去延春閣,與翠縷匯合。我們的希望在瓶子上。瓶子,是唯一能令他消失的東西。若他對消失,或是如翠縷所言的“沒有了”還心存恐懼,那麽這件事,就還有勝算。

安公公被黑鬥篷蒙著,又被繩索捆了個結實。侍衛扛著他,一同進入存性門。父親眼見各個工坊裏的織機、布匹,雖然事先我已跟父親有所交代,父親還是深感震驚。這裏規模的龐大和分工的細致等同於父親管轄的內務府。

父親迫切地想要看到,地下倒立的另一個綺華館。

翠縷果然來了,帶著一只哢哢作響的瓶子。父親讓人將延春閣所有的燈都點亮。父親的侍衛手裏提著燈,腰間佩劍。父親在冒險。僅憑這一班人手中的武器,就可以治父親謀逆之罪。黑鬥篷裏,安公公扭動著,喉嚨裏發出嘶鳴。父親命人解開他上身的部分繩索,褪去半截鬥篷,露出臉。翠縷將瓶子倒著擺在一張桌子上。瓶上的標簽寫著‘安德海之瓶’幾個字。安公公顯然已經聞到了瓶子,聽到了瓶子的哢哢聲。現在,他親眼看見了瓶子。在父親密室裏變成藍色波紋的安公公恢復了原狀,面色蒼白、蒼老。不死的信念正在安公公心裏褪去。安公公轉向翠縷。這張臉由邪惡轉為兇狠,由兇狠又轉為可憐。翠縷自從暗影中走出後,就出奇的平靜。也許,不,沒有也許,而是無疑,無疑這是她的最後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