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錕(第3/3頁)

那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相當於第二次被閹割。進宮三年後,安公公問我,願不願意做太後忠實的奴才?我當然要說願意。安公公又問,你如何證明自己的忠心?我問,要怎麽做才能證明忠心?安公公說,交出你的夢,這是唯一可以證明你忠心的舉動。你花時間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那時我年輕,我知道懿貴妃母以子貴,現在我既然被安公公選中,該是天大的福氣,而交出夢又有什麽大不了的?況且,做誰的奴才可不都是奴才?幾乎是略略想了想我就回答安公公說,我願意。我必須快速做出回應,我的回答越是不假思索,就越會贏得對方的信任。安公公只說了一句:記住你說過的話,永生都別提“後悔”兩字。

在我做了平生最快的抉擇後,我開始對如何失去夢,充滿好奇。

我想一個人要怎樣才能失去自己的夢呢?等我經歷那個過程時,我覺得自己被第二次閹割了。的確是又一次閹割,同樣的死亡體驗,甚至更加痛苦。那天,我和另外六個太監被關在一個偏遠的宮殿裏一個密封的房間裏,四面都是燈,亮得讓人睜不開眼。我們被告誡說要一直保持清醒,要不停地在大殿裏走動、說話,為的是不睡覺。雖然有吃有喝,但到第五天時,所有人都瀕臨崩潰,眼前不斷出現重影和幻覺,幾乎站著就可以睡著。但不允許我們睡去。為了不睡著,我們的雙腳被吊了起來,又不斷用冷水刺激。我覺得我生不如死。就這樣我們挨到了那個時刻,崩潰的邊沿,意識渙散,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清醒的,每個人都氣若遊絲。我吐出了此生最後一口氣,而我正隨著這口氣離開軀殼。

我走出軀體,站在對面看著自己被倒掛的樣子。而同時,那個倒掛的我也在看著另一個倒立的自己。我被掏空了,血液也似流盡。有人將一條細絲線穿過我的鼻子,將離開軀體的我牽走了。然而我還有意識留在身體裏,這余下的意識從麻木中醒來。被牽走的我,我看出,他想要扯斷那根很細很細,從鼻子裏穿過的絲線,重新回到軀體裏來,然而那絲線像鐵絲一樣強韌,他很快被制服了,被一根絲線,像制服一頭不聽話的山羊那樣被制服了。之後,我被放下來,躺在地上,其他六個太監也躺在我旁邊,像我一樣睜著眼,恢復了活氣。我們互相問候,問對方有何感覺。我們那時其實什麽感覺也沒有,只知道自己好像撿回了一條命。回到住處後,我們以為這下可以好好睡一覺了,但是盡管我們閉著眼,卻完全沒有睡意。夜晚變得空洞而失真。我們從此便不需要睡覺了。公主,您還不知道吧,在綺華館裏埋頭做工的太監,都是無夢人。當然別的宮裏也分布著這類無夢人,他們是最忠誠的奴才,他們混跡於正常人中間。他們時刻清醒,無夢是他們忠誠的標記。

安公公在我們失去夢之後說,有一天,若是你們被恩準出宮,夢還可以還給你們。可我們都知道,這只是一句空話。失去夢的人,除非死,是不能出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