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手的皇後(第2/3頁)

皇後殘缺不全的手從衣袖裏露出來,放在膝蓋上。這是拍照無法繞過的,就像無法繞開她的臉一樣。

我一直沒有問,為什麽要這樣。照相機放在五步開外,她似乎等著我問,問她為何自殘,然而,我選擇了緘默。我無言以問,也無言以對。皇後那張既吃木頭又吃自己的嘴,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和刑具。我在一塊黑布下窺探皇後和她有意露在袖口外的手,許多與皇後有關的畫面漸漸聚攏,形成網格,許多點滴匯集,變成了另一個皇後。那雙殘缺的,傷痕又不斷恢復的,重新長好的手,向我講述了皇後無意掩飾的秘密。

隆裕皇後一直克制著在眾多宮眷聚集的場合吞咬手指的欲望。

在宮眷聚集的地方,她要站在領首的位置,做出引領性的動作。在祭祀,千秋宴,躬桑,忌辰乃至婚喪大禮上,皇後要在眾目睽睽下顯露她的手。平日裏服侍太後,她要示意宮眷們站立的方位,哪些人留下,哪些人離去,哪些人離太後近一些,哪些人遠些或是靠邊站。這些,都需要手。各大典禮上要拈香,平日,要用手接過太後遞來的絹花,或是將做好的小繡件呈給太後。手必須要露出來。而皇後往往隱藏手。為了隱藏手,皇後隱藏自己。她退在眾人身後,大多時候,她站在太後身後。她總是在背景裏若隱若現。幾乎所有的宮眷看不見也看不清她,對於宮中的女人而言,皇後是一個明確又模糊的圖符,這圖符只宣告她的鳳椅的存在,卻並不顯露她本人。這幾乎是所有人對她漠視或者無視的理由,皇後卻從中受益。

皇後的手往往殘缺不全。她用護指隱藏的手,在疏忽中會顯露殘缺,然而並無人發現和理會。

她有著根深蒂固的饑餓。這饑餓不來自任何地方,而來自自身。她對食物毫無興趣,無興趣卻要按時吞咽食物讓她難以為繼。她常常藏起食物,放在衣袖裏或是隨身的荷包裏,只要走出宮眷矚目的範圍就將食物扔掉。在鐘粹宮,懲罰犯錯的宮女太監,就是讓他們吃下過多的食物。鐘粹宮裏不要廚子,禦膳房送來的膳食全都分給了仆從。

她想要的食物,一開始十分單一、瑣碎,不足道,後來卻日漸龐大,因龐大而宏偉。

再後來,她的饑餓感來自和面向自身。

有時她想吃了整只手,有時想要吞下自己的膝蓋或是腳踝。但是她也明白,她若吃了自己的手,手不會長出新手指。若是吃了自己的膝蓋,她將無法站立。若是吃了腳踝,她將無法行走。因此她壓抑想要吃了自己的某個器官的想法,最終,這些不可遏制的欲望都變成了吮吸手指。

她的手指是甜的。

她從越來越薄的皮膚裏吸出了鮮血。這滋味勝過了所有宮廷美食。她不能將這個秘密公布於眾。她不能公開吮吸手指。在眾人面前,她有時高揚起一張窄而長的臉,這張窄而長的臉在揚起後,人們會看到一個無比巨大的下頜,這樣的下頜無疑會咬碎鐵和木椽。事實上這樣的擔心並非多余——皇後住在鐘粹宮,而她曾偶爾小住的翊坤宮則險些垮塌,內務府檢驗的結果是,殿裏的幾根椽子被某種動物像吃點心般狂放而小心地吃掉了。其實皇後一直小心在意,為了不致引起事故,她只吃掉了每根椽子兩邊不重要的部分。但也有吃得興起而停不下來的時候。總之,一時興起,她吃去了木舉架中最為重要的橫梁。這導致翊坤宮看似完好,卻搖搖欲墜。大婚前,鐘粹宮翻新過了,建築中用到了金絲楠木和少許鐵。年輕的皇後對鐵沒有顯露出絲毫的興趣,她的舌頭止於品嘗木椽和血。

她必須保留一只至少看上去完好無損的手。因為這只手除了傳遞物件隱藏食物外,還要打人。皇後的手不僅能為自己提供鮮美的血,還要成為懲治他人的工具。這是後話,也不常發生。因為,她的手幾乎沒有一次是完好無損的。有時那雙手因為吮吸過度而紅腫發炎,有時,那雙手指甲脫離,不小心被咬得露出骨頭。她不能用它打人。打人的話,她需要等它們長好。骨頭上的肉重新長出來,新的皮膚和指甲也要覆蓋好新長出的肉。這需要等一段時間。而在等待裏,她不得不壓抑正在上漲的、想要吃下自己的欲望。

這件事一經開始便無法再停下來,皇後一次次沖破自我的界限,不等手上的皮和肉長好就開始吃自己。在無數個漫長的黑夜和白晝——白晝她要率領宮眷陪侍太後並主持各項儀式,只有晚上,她才能站在完全獨立的寢宮,這所宮殿空闊而四面虛無,皇後在無底的時間裏開始突破自己,在突破中加速了傷口的愈合。總而言之,她的皮膚比以前長得更快,修復能力更強。這讓她嘗試去吃新的部位:腿,膝蓋和腳踝。這些地方比手容易隱藏。只是走路的時候會稍露馬腳。因此她吃得小心仔細又富於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