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第3/3頁)

太後精神抖擻,端坐榻上。窗戶上的紗幔已被晨光浸白,太後的臉一半亮,一半暗。看不清她的臉是喜是怒。她的視線越過皇帝,皇後,瑾嬪,停在我身上。她不動聲色。她看見一張過於年輕的臉孔在自然光中被照得透亮。這張臉是完美的。她想。沒有一點兒褶皺,沒有一點兒細紋,眼眸清亮,嘴唇飽滿,皮膚光潔,沒有任何一種痛苦來破壞這張臉上的線條和平靜,沒有過度的快樂,沒有憂郁,沒有一絲成年人紛亂的情緒,同時也沒有無知幼稚的表情。她的確很美。她的美又很安詳。皇帝和她身上忽然間都有了那麽一種安詳,那是願望終於得到滿足的安詳。他們互相修復了彼此的殘缺與不足,當他們在一起時,他們完整而獨立,自成一體。毫無疑義,他喜歡她,愛她,想占有她的全部,帶她去任何一個地方——她的美有這種力量,可以毀滅,也可以建造,這難道是我親自選中的人?太後不免自問。還有那些來歷不明的花香,景仁宮上空久久不散的紅光與閃電,這些都在預示什麽?她衣裝的品級遠不能與皇後相提並論,但穿在她身上的宮袍卻得體秀麗,艷麗的色彩與堆砌的刺繡絲毫沒有損害她容貌的完美,她的舉止優雅莊重,禮儀周到細微,這一切都讓她更像皇後。

太後挺了挺腰身,用一條軟帕拭了拭嘴角。當皇帝的三個女人一起出現在眾人眼前,誰都會分辨清楚,皇帝會將他珍貴的愛分給誰,會給誰多一點兒,給誰少一點兒,或是最應該給誰,這一點是這樣一目了然,幾乎不會產生爭議。他他拉氏的這個女孩子,侍郎長敘家的小女兒,雖然地位和身份遠不及皇後,卻後來居上。看看這三個女人吧,她們都是她恩準挑選的,她們截然不同,她們三個人的命運各自伸向三個不同的方向。不過,這個頗為尊貴的女孩兒,說到底,只是一個小小的嬪,而已。

皇太後逆光而坐,雖然一夜無眠,臉上並沒有絲毫倦容。從二十六歲攫取權力起,她就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所支配,充滿了旺盛的精力。不,比二十六歲還要早,她突然獲得的力量是從孕育開始的。她對權力的向往伴隨著身體的膨脹而膨脹。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她已經知道,她將因孕育而將整個局面反轉過來。她忽然擁有的這種自信,使她能在皇帝夫君的忽視中堅守,在黑夜與沉默的白晝中等待一次逆轉。她明確地知道,她將失去,也將得到,因為新皇帝在她的身體裏長大,她的身體像一條帆船承載著他,她是使他從黑暗來到光明的橋梁,而他將以權力償還這種暫時的租借關系,還將帶給她機會。一天一天,葉赫那拉的身體像一條被風鼓動的風帆,宮裏所有人都注意到這名年輕妃子的變化,但是沒有人將她與權力聯系在一起加以想象。她在漫長的沉默中與另一個自己匯合,在被燭火照亮的鏡子中,重新辨識。她越是了解自己,越是認清楚自己的另一張面孔。

1885年,皇太後五十四歲了,卻依然年輕。她柔軟細嫩的手指,讓人難以聯想它們和權力的聯系。她只需半睜著眼睛,就能讓每個人,感受到那眼眸裏,不同尋常的目光。她還有靈敏的嗅覺,出其不意的覺察力。是誰給了她這樣的力量,或者是什麽促使她變成了我眼前這樣,如磐石般堅硬挺直的軀體?宮裏蘊藏著深不可測的惡意。這惡意,我從皇後的凝視中再次察覺,但惡意和皇後眼裏的黑色風景,始於何方?

太後本想懲罰我,懲罰我占據了本來屬於皇後的一夜,但她有這種嗜好,就是看不同物種間的爭奪殘殺,看著她們痛苦、被損傷。三個女人,都儲存著強烈的情緒。但是,哪個女人將擁有像她那樣飽滿的激情呢?

她沒有懲罰我,反而獎勵我。

她賞給我一個擅長畫花的老師,還送我戒指和絹花。她沒有問景仁宮上空的紅色與閃電,她假裝對這一切無知無覺。

“好啊,現在,我們可都是一家人啦。”她的聲音一如既往,透著松弛的喜氣,“看著你們這些年輕人,我心裏就高興。”

可我沒有從太後臉上看到高興。她安穩地坐在軟榻上,好像已經坐了幾百年,而且還會繼續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