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

人們稱他皇帝。他穿龍袍,戴龍冠,坐龍椅,手裏握著權力的劍柄。據說他的後宮藏著三千佳麗,每個女人都將青春耗費在等待皇恩眷顧的期待裏。每個女人都衣著鮮美,跪在門前,迎接他燦爛的朝靴。他的儀仗在夜晚的宮墻內穿行,他的去向是今夜整個王室矚目的焦點和話題。他和他的隊伍像一條隱秘的彩虹,從宮廷幽深的庭院間穿過,每個腳印裏都儲存著故事與傳說。

1889年2月的晚上,愛新覺羅•載湉沒有將這種榮耀留給新立的皇後。比他大三歲的隆裕皇後正徘徊在絲綢帷幔中,將宮女新換的水仙花一點點撕碎,扔進屏風前的瓷缸裏。她的怒火從這個夜晚開始萌生,她想象雷電穿過景仁宮的上空,似一把利刀刺中我,將我劈為兩半。

愛新覺羅•載湉也沒有去瑾嬪的永和宮。瑾嬪的宮女關閉宮門,熄滅無望的燈火。瑾嬪取下手指上的寶石,摘掉頭上的絹花與耳上的珍珠墜子,脫掉僵硬的禮服。她命人端上果盤和點心盒子。她掰開果品,撕開糖果的閃亮包裝,將它們送入口中。她咬碎它們,咀嚼它們,果料的香氣和甜膩膩的滋味順著她的味覺深入心房,她失望與嫉妒的神經開始松弛。從食物裏尋到的安慰,使她安靜地坐在床上,像一只饑餓的小耗子,沉迷於最簡單直接的快樂,嘴裏發出的不雅聲響,連宮女都為之臉紅。

燈火通明的儲秀宮裏,宮女幫皇太後摘下金護指,用兩塊熱毛巾將她的一雙手分別包裹起來。另有宮女跪在她的腳邊,輕輕揉搓腳趾上經脈。總管太監稟告說,皇帝由養心殿出發,沒有坐輦車,舉華蓋,只帶著六名隨從,一路步行,向景仁宮去了。太後示意太監退去,她合上眼皮,嗅著新開的水仙花花香,臉上一無表情。愛新覺羅•載湉是她選中的皇帝,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長大了。葉赫那拉•靜芬是她選中的皇後,他們血管裏流著的血,有一半跟她是相同的。今天是她選中的黃道吉日,他們應該在今晚變成一個人,骨血相通,血脈相連,融會貫通。然而,皇帝去了景仁宮,而不是皇後的鐘粹宮。皇太後閉目養神。這是第一次,他讓她失望了。

皇帝繞過影壁,來到我面前。我沒有來得及垂下眼簾,也沒有來得及屈下雙膝。他步履輕盈,帶來溫熱的風。他牽過我的手,將我凍涼的手指握在手心,我們一起邁步進屋。禮儀是必不可少的,等皇帝在寶座上坐好,我退後,開始展示我花了三個月才學會的宮廷禮儀。

“若是你把學到的所有禮儀都演一遍,朕恐怕要等到天亮。”

“皇上,禮儀繁復,是為了讓每個人明白自己是皇上的臣民,牢記自己的身份。”

“朕從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皇上可有朋友?”

“皇上沒有朋友。朋友是指可以同吃同眠,常在一起說說話的人。”

“如果皇上需要朋友的話,就需要再耐心等一會兒。”

“皇上可以等。”

我去裏間褪了女裝,換了一套公子的衣服。發髻散下來編成辮子,頭上戴一頂瓜皮小帽,身著長袍馬褂。抹去了唇上的丹蔲和臉上的胭脂。

“讓朕仔細瞧瞧。換上男裝後,去掉了一些嬌柔,增添了許多英武。不過你還是你,朕喜歡你穿男裝,現在你就像朕的兄弟。甚至比親兄弟還親近些,你是朕想象中的朋友。可以一起騎馬、打獵。閑時,陪朕說說話兒。”

“是,皇上。”

“走近些,朕問你,如果這裏有一柄如意和一把寶劍,你要如意還是寶劍?”

“寶劍。”

我走近了一些,我的膝蓋碰著了皇帝的膝蓋。

皇帝吩咐太監王商去養心殿拿來他的寶劍。

“謝皇上。既然我已與皇上成為朋友,皇上是要一個帕子呢,還是一個荷包?朋友應該有回贈的。”

我的鼻子快碰到了皇帝的鼻子。

“再近一些,珍。我想要你的全部。你是朕的女人。”

有人說皇帝患有口疾,我卻毫無察覺。他言語流暢,他是完美的。

鶯絡和福子,空氣般,圍在周圍,靈巧的手指解開衣服上繁瑣的紐扣和絲帶。她們沒有聲響,不呼吸,她們帶走了我身上的層層衣物,只留下一件潔白的緊衣。我感覺不到除皇帝以外任何人的存在。我只想在皇帝的呼喚裏,離得更近一些。我們之間還有一件衣服相隔,還有皮膚的距離。但是我們同時覺得,我們還能再近一些。比身體所能縮小的距離更近一些。在這個距離,我能聽到他含在嘴裏沒有吐出來的句子。他說,珍,離我再近一些。我伸開雙臂擁抱皇帝。他的臉貼在我胸前。褪去禮服的皇帝變成了一個瘦小的孩子,而我變成了母親。我的身體在擴張,像柔軟的雲,圍攏在皇帝周圍。